水调歌头

月色真美

关于“月”,我最喜欢的典故是夏目漱石当英文老师时不喜欢学生把“I love you”翻译为“我爱你”,因为这是西方人的用语,而不是东亚人的习惯,翻译为“月が绮丽ですね(今晚的月色真美)”就足够了。今年美国的中秋月夜,倒确实能令人感叹一句:“月色真美”。


来美国这两年多,每一年的中秋,月饼都没有忘记吃。所幸我家里节日的讲究不多,否则恐怕是难以在异国他乡实现。月饼是好买的,没到中秋,华人超市、韩国超市里月饼就已经上架了,外卖app,亚洲食品网站也不断发出推送。甚至还可以很讲究:我来美国之后每年都是买香港美心的月饼。今年想试试半岛的月饼,却已断货,也懒得持续关注抢货,便施施然作罢。不知道为什么,我家中秋前后,家里总有各种各样的月饼礼盒,尝遍了各种口味后,我仍最钟爱蛋黄莲蓉,云腿亦佳。其他香芋、绿豆、肉松也别有一番滋味。我父亲则偏爱豆沙,他总喜欢去家附近的菜场买上一大袋豆沙月饼,不过十块钱左右,和美心半岛之流比自然是极廉价,但并不难吃。某种意义上,我在吃上的讲究似乎是来了美国才逐渐养成的,但日常饮食里价格差异并不大,因此我总是选择有机、草饲、散养,月饼价格虽然可以翻倍,但一年吃这一次,何必亏待了自己。我平生所食月饼多矣,论最好吃的,还是苏州的鲜肉月饼,每年总要去苏州吃上一回,再带些回家。


今年中秋聚餐,一起吃饭的台湾朋友临走时,塞给他几个月饼尝尝。他是我在波士顿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也是把房子转租给我的人。那时我在LA住了两年,来波士顿的时候没有提前寄任何包裹,只背了个包,带了个大行李箱,接待我的他们都觉得不可思议,但我却在登机的时候觉得还是带得太多,行李超重,包里东西多得妨碍安检,所幸行李超重的钱也被公司报销了。我大概本来就是个不怎么喜欢买贵重大件东西的人,我挺喜欢没事去古玩市场或博物馆逛逛,但看到精致绝伦的摆件或是瑰丽动人的画作,我总会想到把这些东西买回家里保存有多么麻烦,万一遇到火灾有多么糟罪。又或者其实我早就明白经常搬家是年轻人的常态,自以为是极简主义者而沾沾自喜。总而言之,我是一个擅长断舍离的人。


断舍离是留学生的常态,不管是对物,还是对人。可惜,我只擅长对物,并不擅长对人。美国房租总是一年一签,搞不好什么时候就要搬家,我在LA的第一年结束时,一起合租的舍友陆陆续续都回国了,第二位舍友回国时,我还感慨万千地写了一篇短文,等到和我关系最铁的最后一位舍友在7月回国,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子里住了一个月,把冰箱清空,把家具清空,找人清洁房屋,当然也要搬到新的房子去。房子到期的最后一天,公寓派了manager来验收,我一个人坐在空旷明亮似后现代的房子里,等待她人来,倏忽地想到:end of an era。


“一个时代的结束”可小可大,房子到期是结束,英国女皇伊丽莎白二世的去世,同样是结束。她溘然长逝的中午,我们公司组会上组长第一句话就是宣布这个消息,我周围美国人对这件事的关注,给了我一种其实美国也是英联邦国家的错觉。大家并非毫无准备,英国皇室早在一天前就开始警告女皇的健康状况恶化,而当查尔斯王子为首的皇室成员从世界各地往皇宫赶去的时候,大家都能猜到一些情况的不妙,但戈尔巴乔夫刚在前几日去世,让人不由得希望天可以再佑一次女皇,可惜这一次时候到了。戈尔巴乔夫推动的苏联解体,把东欧剧变推上高潮,正如俄罗斯曾经的广告所说,他为俄国带去了必胜客、麦当劳、肯德基,当然也有好莱坞,秋叶原,音乐偶像,XBOX和Play Station,以及最终幻想。毕竟连本拉登都爱好用PS玩最终幻想。戈尔巴乔夫带来了开放、包容、自由和民主,拥抱世界一起左转的全球化浪潮,人类正迈向一个崭新的世纪,在那个世纪知识会爆炸,水会比石油更贵,生化环材是最好就业的专业,而我们将会生活在地球村,就是在那个充满希望与人性美的时代,朴树写下了《new boy》。


然而,当我站在2021年暑假房子到期的那一天回头看去,知识没有爆炸,沙特等国仍然依靠石油发着大财,生化环材的毕业生们大部分去了新东方当辅导老师,再在双减的大裁员中回家待业,而史无前例的新冠病毒已让每个国家都选择谨慎的封闭。新冠病毒并不是取消全球化的罪魁祸首,它更像是在世界从左转变为全面右转,人们开始彼此仇视彼此憎恨之后,大自然向人类开的一个残酷的玩笑。我仍然记得,2020年的暑假传言川普在美国大抓中国留学生遣返,恰好我和舍友都是“国防七子”毕业的,每日活得有如惊弓之鸟,直到某日清晨,我被一阵砰砰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以为FBI上门而慌乱不已,在网上看到帖子说可以告诉FBI没有搜查证的话不给进门,但没有记下那几句官话该怎么说,我不知道是该先搜一下那个帖子还是先开门,而敲门声却催命一样一直不停。我惶恐不安地爬起来开门,却发现原来是前几天和公寓预约的水池管道维修。


在全新的社会撕裂、彼此仇恨的时代里,伊丽莎白女皇仍如二战时(那时还未加冕)、冷战时一样平静地维系着联合的象征,而现在象征垮塌了,远东的两个大国正走向帝王复辟和极端民粹主义,西方的左派和右派都变得更激进更固执己见,21世纪并不如人们预想的那样是新全球化文明充满希望的开端,相反,它仍然和过去的二十个世纪一样,被人类的劣根性维持在巨大的循环里。


今年的中秋夜,波士顿海边的月色真美,我却轻轻地想起: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