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福音战士:终》在日本上映已经是半年前的事情了,根据日本国内政策,最近登录网络流媒体已经算是很迅速,我也趁势去下了个4K画质版爽了一爽。先说结论,EVA的新剧场版四部曲(序,破,Q,终)私以为是应该放在动漫爱好者一生必看名单中。在EVA自己的系列里,新四部曲画面和制作技术自然是顶配,内容和老TV版以及老剧场版《真心为你》相比,若是前三部则略显平淡,但加上《终》之后可以说各有千秋。如果单说《终》,片如其名,毫无疑问是EVA整个系列最尽善尽美的终局。
EVA大名在外,它到底牛逼在哪里值得各路人马轮番狂吹?作画、运镜、画面冲击力和想象力不用提了,都是顶级,甚至可以说刷新了动画的上限,因此不如来谈谈别的部分。以小生之见,拿新四部曲举例,首先主线讲人类抗击使徒(可以简单理解为外星人,或克苏鲁系的外神)入侵,第三次冲击之后全世界绝大部分人变成了果汁,整个地球被染红,毫无疑问这是架空未来人类史诗。但再定睛一看,整个新四部曲有台词的对情节有一点作用的主角配角加起来不超过20个人,这些人包括主角真嗣的父亲,监护人(葛城),博士等长辈,以及明日香,丽等他的中学同学。换言之,这同时也是真嗣的私人成长史。一体两面,以小见大,并且人类史诗不显得空洞,私人小传也不显得局促,反而相得益彰,这就是大师手笔,同理也可见《阿甘正传》,《返老还童》。
第二,EVA的宗教借鉴和隐喻非常多,以基督教为骨架,核心基点却是古希腊悲剧的“俄狄浦斯情结”。真嗣这个人物的本源正是俄狄浦斯所代表的“弑父娶母”,这一点在老TV版还是遮遮掩掩,但《终》已经说的非常明白,包括最终决战前葛城对他说:“一个儿子能为父亲做的,要么拍拍他的肩膀,要么杀了他。”以及最后他的母亲从初号机里浮现。为什么“俄狄浦斯情节”就是牛逼呢?首先我们要搞清楚它在人类文化里究竟代表什么。“俄狄浦斯情结”,是指儿子恋母仇父的复合情结。它是弗洛伊德主张的一种观点。这一名称来自希腊神话王子俄狄浦斯(Oedipus)的故事。俄狄浦斯违反意愿,无意中杀父娶了母亲。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在人类发展的早期,父亲拥有对其姐妹和女儿独占的性权利。于是儿子进行反抗,杀掉父亲并吃掉。由于感到罪孽深重,儿子压抑了对母亲、姐妹和他的女儿的性欲。乱伦禁忌和族外婚就是这样产生的。不难看出“俄狄浦斯情结”来自于父亲膨胀的权力,并且有学者发现这种情况在母系社会是不会发生的。简而言之,“俄狄浦斯情结”是父权制社会与生俱来的慢性病,而父权制又是整个人类文明史的根基。从这个角度看,我们甚至可以发现,在EVA的故事中,父与子都分裂为三个象征人物,暗合基督教的三位一体。碇源堂、加持良治和渚薰构成了“父”,碇真嗣、相田剑介和铃原冬二构成了“子”(很多人吐槽最后明日香为什么会和路人甲相田剑介在一起,相田在《终》里的重要性绝对不是路人甲)。碇源堂是最明显的父权制的代表人物,显出父权标志性的刚愎自用、冷酷无情、自私自利,但他本人在青年时期却不善与人交往,有厌世情绪,他象征“父”的负面;加持良治是个完美无瑕的英雄角色,交友广泛、富有魅力、有女人缘、善良正直、行动力与决策力优秀,但葛城对他自我牺牲的评价是“自大的混蛋”,他代表了“父”的正面,也是“子”所向往想成为的“父”的形象;渚薰是第一使徒“亚当”,世界上的第一个男性,所有人的父亲,同时他理解真嗣关心真嗣,是他真正的知心好友,他代表的是“父”的起源,“父”的原始本能(对子女的爱),也是“父”的宗教性。同样,“子”也一分为三,真嗣(前期)代表了“子”对“父”的仇视、反抗和负面消极的情绪(垮掉的一代,自由主义左派);铃原冬二在学校时依仗暴力个性粗暴,在难民区结婚生子,成为了一名医生,他代表了“子”身上与生俱来的“父”的痕迹(保守右派);相田剑介更加复杂有趣,他在祭奠父亲墓碑时告诉真嗣“我曾经不理解也讨厌我的父亲,但他死后,我希望在他生前和他多说说话。”,剑介用求生知识拯救了无数同伴,他的乐观精神是整个难民区的支柱,他无疑代表了“子”积极的一面,在荒谬无意义的世界中保持无意义的乐观,“子”与世界的和解。从这个角度,《终》的故事前一半真嗣将三个“子”的碎片融而唯一,后一半则是和三位“父”各自告别。当然,既然有父权制,女性也是不可或缺的部分,葛城美里、博士、明日香和绫波丽身上可以看见种种不同主张的女性的特点,但因为我对女权主义并不熟悉,还是留给其他高人分析。
第三,当然是情节设计,一开始看《终》的人可能会莫名其妙,一部科幻机战片,前面一个多小时都在描写日本农村,绫波丽和洞木光无数次重复的对话更是令人摸不着头脑,“XXX是什么”,“嗦呐,XXX就是……”真嗣更是一句话都没说,一个人蜷着蜷了半部片子。庵野秀明有底气这么拍,并且让观众自己去想他是什么意思。从我的角度看,这是一种逆行,真嗣身上有自由左派的影子,他是“垮掉的一代”是“麦田的守望者”,他苦于人生的荒谬无意义充满了消极被动的情绪不愿意做任何选择承担任何责任,之后被人半哄骗地去驾驶EVA,并把驾驶EVA作为自己人生的意义(EVA可以说,象征科学技术对人的异化),他想要爱也想要被爱,并主动选择去拯救绫波丽,然而他的主动出击换来的却是第三次冲击导致无数的人死去(准确的说是灵魂化),在《终》的开头他重新陷入了消极被动中,并认为自己的积极主动只会害死周围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这也是近代左派的历史,主动出击的左派同样导致了“法国大革命”“大清洗”“文化大革命”等等人道主义灾难。为此,对于人生和世界的无意义,对于技术对人的异化,对于一切改革招致的不幸,庵野秀明选择了逆行,回到农耕社会回到人类文明最开始的地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自然同呼吸,绫波丽与桐木光的对话是对人类文明在完全解构之后的重新认识,为什么要说“早安”,为什么要说“晚安”,为什么要说“谢谢”,什么是“狗”,什么是“猫”,什么是“害羞”,人类已经走得太远以至于忘记了来处,那么回头看也许就会有新的发现。
《终》一方面是庵野秀明对人类的文明的一些思考,也是他对EVA整个系列的回顾与告别,从95年算起,在跨越了四分之一个世纪的时间里,他演绎了多个版本和结局的EVA故事,看上去弥漫着未来废土赛博朋克血浆飞溅,又充满了宗教隐喻和哲学迷思,究竟想要说什么?在《终》的最终战里,真嗣有勇气心平气和地面对父亲,得知了父亲一路是如何走来的,而13号机和初号机的战斗明明是在反宇宙中的命运奇点,所有战斗场景却是TV版和剧场版中最经典的地方:都市、葛城司令家、学校教室……在每个场景中,最后初号机都会撞出外墙,跌入一个电影拍摄场地,似乎每个场景都是人为搭建出来的,这既可以解释为人类和宇宙的一切命运都是神的安排,也暗合第四堵墙但又没有真正打破,同时又可以简单理解为整个故事都是庵野秀明虚构的。在战斗的结束,真嗣再次见到绫波丽,他说:我不会回溯过去,我只想创造一个没有EVA的新世界。两人中间的墙上不断切换投影画面,从TV版和新剧场版的经典剧照,一直到EVA系列每一部的logo,直到最后一个logo——“EVA:终”,庵野秀明借真嗣之口说出了自己的心声:我只想要一个没有EVA的新世界。EVA就此完结。这是为什么我会觉得,《终》是EVA系列最尽善尽美的结局(当然不排除他过几年为了恰烂钱又搞出新新剧场版)。
我前两年曾经和朋友讨论EVA和高达,作为霓虹最负盛名和最有国际影响力的机战动画,EVA和高达的本质完全不同。日升创造的世界里,高达是绝对中立的,代表进步新科技的绝对力量,好人驾驶可以拯救,坏人驾驶可以毁灭,是实现愿望的载体,因此高达的世界从来都是标准的宇宙歌剧,用科幻的皮讲善恶二元邪不胜正的古典英雄史诗。EVA的世界里没有善恶二元,EVA也不是中立的,它根本不是机甲而是被困在拘束器里的人造使徒,是人类无法理解也无法操纵的力量,没有什么拯救,真嗣每一次驾驶EVA都是离人类的毁灭更进一步。但真的没有拯救吗?在《终》最终战之前,葛城的一位女船员举枪指着真嗣之后嚎啕大哭:他拯救了我们所有人,可也杀了我的父母亲人朋友。庵野秀明用基督教的骨架,古希腊英雄史诗的舞台,讲了一个无意义的荒诞派的故事,推着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在等待戈多。这个故事的结局只能是自我毁灭,最后当眼镜妹拉着真嗣离开火车站时,镜头突然变为了真实的日本航拍——从来就没有什么EVA。
燕山窝,向阳坡,野老筑巢在百合。无车简出少生事,陋室常守安且乐。生灭是相,来去是客,挂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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