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分钟

50
暴雪过去、太阳重新出来时,地上又积了一层比脚踝稍高些的新雪。
山坡的松树林很静,只是偶尔有动物经过才会有轻微的响动。一只野兔从坡底的树洞里蹿出,迅速地跑过空地然后消失在坡脚的矮崖边,只在雪上留下了一串爪印。但那串爪印在某棵树桩旁断开了,又在大概半米远的地方重新出现。
这时坡顶的方向隐隐约约响起了脚步声,积雪被鞋底挤压产生的嘎吱嘎吱声非常紧凑。一分钟后,声音停住了。
一双黑色军靴站在离那棵树桩前半米远的雪地里。几秒后,一只军靴重新抬起,谨慎地朝后退到它留下的上个鞋印上。然而刹那间有人从那树桩后的雪地里暴起用整个身子直直地撞了过去。军靴主人反应极快地侧过身,但只来得及躲过那人撞过来的头没躲得过伸过来的手,而那手用力极巧地砍在颈侧的特定位置造成了晕眩。于是两个人一起摔倒在了雪地里。
“别动。”
说着英文的男声和他的心跳都冷静得出奇。他接下来的动作也非常利落。迷彩作战服的领口被撕开,枪口抵到下巴,冰凉的手从脖子伸进来摸胸口的身份牌。
“……姚琛?”换成中文的声音明显动摇了不少,“陆军特战队第一分队?”
姚琛刚从眩晕中缓过来,睁开眼,面前的人正把眼睛从身份牌上抬起来看向自己。
心跳本来就是乱的,现在好像更乱了。
“不好意思,”他收了枪,把身份牌塞回去,向他伸出手,“特战队侦查班赵磊。”
姚琛望着他的眼睛,过了几秒才慌慌张张地把在身子底下压麻了的手抽出来,抖掉手套上的雪和泥,握住了那只手,“没关系……”
赵磊把手塞回到白色作战服的口袋里侧躺在那,呼出一口白气,看着他发红的脸颊问:“你掉队了?”
姚琛点头,眼睛垂了下去,“因为执行任务过程中观察到了恶劣天气,我想中断任务,然后和周……我和分队队长产生了分歧……哎,总之我们先——你没事吧?”
姚琛眼神再移回到赵磊脸上时看到他已经闭上了眼睛。他这才发现他的脸色其实非常差,嘴唇发白,还发着冷汗。
“赵磊?”姚琛一边用嘴扯开手腕上手套的尼龙扣把右手脱出来,一边左手掀起赵磊作战服的连帽,用右手手背探了他的额,是烫的。他把他的帽子理好然后坐起来,把背包放到地上,“你是不是受伤了?”
“右大腿靠近膝盖……三厘米左右……”赵磊变成平躺的姿势,边做深呼吸边解释,“我做了简单处理,但是估计刚刚又裂开了……”
他右腿膝盖那的裤子是竖直撕开的,被锐物划破的痕迹。伤口的处理就只有在上方用一块布条简单地绑了一下。
姚琛抬起护目镜,动作极快地从包里掏出来一条粉红色的毛巾,叠了两折用左手压在伤口那止血,又对着右手哈了两口气顺着破开的裤子摸进去确认骨头的位置。他来回摸了一次,又不自觉地顺着肌肉线条摸了第二次,然后后知后觉地红着脸把手抽出来,偷瞄了赵磊一眼。人已经睡着了。姚琛盯着他看了一会,确认他的胸口有着规律的小幅度起伏后继续帮他处理伤口。
赵磊刚被姚琛背到背上就立刻惊醒了。他条件反射地想制住他的脖子,正想把包背到胸前的姚琛这次反应极快地扔了包扣住了他的手腕。但赵磊借着他的力整个人身子朝侧边倒,两个人又躺到雪地里。姚琛不服输的劲也上来了,硬是边小心着赵磊的伤腿边和他僵持着在地上滚了好几个圈,最后还是被人把两只手腕叠在一起钳着扣在头顶,腿也被绞住,整个身子都被赵磊制住,动弹不得。
俩人喘着气对视。他们都能听见心跳声,分不清是对方的还是自己的。
汗珠从赵磊的下颌滴到姚琛的嘴角。赵磊刚想伸手去擦,姚琛却先伸出舌舐净了。
赵磊愣了一下。姚琛猛地挺起腰想趁着这一瞬把身上的人掀下去后脱身。而赵磊还是没松开钳着他手腕的手,撑在那顺着他的力朝左侧做了个前滚翻,然后迅速移开钻过姚琛脖子下面和另一只手一起把他锁在了那。
赵磊的头枕在姚琛的胸口,随着他的呼吸一起起伏着。他听着他的心跳渐渐缓下来,用手肘撑着他的锁骨支起身子去看他的表情,说:“服了吧。”
姚琛痛得锁紧了眉,点了下头,咬着牙回道:“服……了!”
赵磊脱了力,倒回到他胸前,闭了闭眼,长出一口气。
“……走吧。”姚琛撑起半个身子说。
“你别管我了,”赵磊闭着眼说,“最近的驻地离这有十公里,我肯定撑不到——”
“能,我十公里负重36分23,现在多了几十公斤也绝对在五十分钟内把你带过去,”姚琛扶着赵磊的头坐起来,从包里翻出来消炎药和水壶,看着他坐起来,说,“等你伤好了我再和你比一次。”
赵磊就着水吞了药片,看着他笑,“还不服?”
姚琛的眼睛躲开了他的视线,“不服。”
他边说边局促地收了药和水壶,过来摘了手套扔到赵磊面前示意他戴上,再去他腿边又检查了一遍伤口,最后把包背到身前,背对着他蹲下。赵磊配合地趴到姚琛身上,腿被小心地托住,然后慢慢地被背了起来。
姚琛的手和步子都很稳。赵磊枕在他肩上望着他的侧脸,在有节奏的颠簸中渐渐地有了困意。
姚琛听到背上的人迷迷糊糊地小声念着什么,脚步放缓了些。
“等我好了,你再像焉栩嘉那样耍小花招可就没用了哦……”

40
赵磊醒了。
身体习惯了小幅度的颠簸后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依赖感。他多闭了一会眼才睁开,视线里姚琛的侧脸从模糊变得清晰。他正戴着护目镜,专注地望着前方,帽沿别到了耳朵后面,露出来的脸颊和耳朵被冻得通红,皮肤上汗流过的地方结了一层白,不知道是皴裂了还是结的霜。
“你——”赵磊开口,这才发现自己喉咙发干,清了清嗓子说,“你没休息吗?”
“醒了?先喝水,水壶我挂我脖子上了。”姚琛用余光看了背上的人一眼,脚步没停。
赵磊拽着绳子把水壶提上来,喝了一小口润了嗓子,然后递到姚琛嘴边,“休息一下吧。”
“我不累。”姚琛摇了下头。
赵磊举着壶的手没动,“可我想上厕所。”
“……”
姚琛在一棵树旁把人放了下来。赵磊左脚单脚站在雪里,左手扯着姚琛的帽沿盖住他的耳朵和脸侧之后才收回来,右手举着壶。水壶的挂绳不算长,姚琛放下他之后只能弓着腰疑惑地抬头。赵磊没有要放手的意思,就那么垂着眼看着他。
姚琛和他对视没几秒就认输了,伸出手接过水壶灌了好几口。他的两只手都已经冻伤了,手背又红又肿。
赵磊脱了手套塞他手里,“还是给你戴吧。”
“我——”
姚琛刚想拒绝,就看见赵磊风淡云轻地面朝着树脱了裤子,吓得马上背过身去,由于用力过猛导致的胸前包甩出去时的惯性让整个身子都朝前倒,如果不是有树给他扶着他已经扑倒在雪地里了。
“那么激动干嘛?”赵磊在他背后边笑边故意问他。
姚琛听到赵磊的笑,感觉自己整个人像是从零下的雪地进了桑拿房那样热得要被蒸熟了,蹲在那捂着脸一句话都说不出。
“好了好了,走吧?”赵磊理好衣服,笑盈盈地跳过来扑到他肩上。
“你小心一点。”姚琛担心地唠叨一句,把人背起来的时候看到了他挂在自己肩上的手。那双手上冻裂的伤比他的还多。
“手套还是你戴吧,”他换了商量的口气说,“我的伤很快就好了,你现在是伤员,还发着烧,比我更需要。”
赵磊没回答。过了一会,那双手顺着他的肩向下摸,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钻进了他作战服胸前一左一右两只口袋。
“这样行了吧,姚琛同志?”赵磊得意道,“我也保暖,你也保暖,一举两得。”
“……行吧。”姚琛人生中第一次觉得,脸被冻到全红也可以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30
下了这个坡,离驻地就还剩一半的路程。
赵磊头靠着他的颈窝,看着远处和左手手心的心跳一个节奏上下晃动的树林,又迷迷糊糊地要睡着。
“赵磊?睡了吗?”姚琛突然叫他。
“嗯?没有……”他把头换了个方向,眯着眼看他的侧脸问,“怎么了?”
“你要睡的话脸朝这边睡,”姚琛说,“我得确认你有没有呼吸。”
赵磊恍然大悟,“啊,所以你刚刚才把帽沿别耳朵后面?”
“嗯,隔着作战服就不太能感受得到热气了,”姚琛点头,“虽然脸现在已经冻僵了没多少知觉……”
“那我给你揉揉。”赵磊马上把右手从他口袋里抽出来去揉他的脸,姚琛被吓得脚下一滑,差点摔一跤从坡上滚下去,全靠反应快抵住了一块石头稳住了身子。
赵磊在他背上笑得特别开心。姚琛像是没听见,把人又朝上托了托,继续朝前走。
“……你生气了?”赵磊马上反应过来,收了笑问。
姚琛的回答非常简短,“没。”
“真的?”赵磊又问。
“真的。”姚琛的头稍稍向左,偏到了一个赵磊看不到他表情的角度。
赵磊也追着他把头换到了他的左肩上,看到他抿着的嘴角之后说:“你就是生气了。”
姚琛被他问烦了,“说了没有!你——”
“等一下!”赵磊突然捂住了他的嘴,仰起头向山上扫视,“有声音。”
姚琛张嘴刚想说话,唇正好被赵磊手掌的茧花划到,轻微的痛感让他忘了要说什么。
这时,他耳边也隐约听到了轰隆轰隆的声音。
姚琛循着声音的方向回了头——在大概几千米远他费了好些工夫才绕开的山崖上方,比视野还要宽的雪浪正吞噬着一路上零零散散的树木朝着他们的方向袭来。
是雪崩。
姚琛刚摘了护目镜想给赵磊就感觉背上一轻,是赵磊跳到了地上,伸手就要推他的背。姚琛侧身躲过了,回过身来惊愕地看着他:“你干吗!?”
“你干吗!?”赵磊比他声音还大,“带着我来不及的!走啊!”
他边说边用手推着朝他接近的姚琛想阻止他,但姚琛直接扔了护目镜把他立着的那条左腿铲倒后再用左手手臂接着想强行把人扛走。赵磊马上上手拽着那条胳膊把人拖倒在地上,打算用脚把他踹下坡的时候,被胸前的包挡着视线的姚琛凭感觉把另一只手也挤到了赵磊身子底下,硬是把人横着抱了起来扛到肩上,扣着人的腰就朝坡侧小山崖的崖底跑。
“姚琛!你这样肯定跑不过!姚琛!”赵磊直起身子回头朝姚琛面对的方向看。雪崩的尽头很远,他们不可能避开,而且高度也已经高得几乎遮住了太阳,轰隆轰隆的声音也越来越响。他摸到姚琛扣着自己腰的手想掰开,“咱俩至少得活一个!你赶紧放开我!”
“不可能!”姚琛抬起另一只手去抓他的手,“我知道被丢下是什么心情,我不可能丢下你!”
崖底的小平台就在他眼前,就十几步。雪崩也近了。姚琛已经听不清赵磊在喊什么,他拼了全力,终于到了山崖底,撑着最后的力把赵磊放到崖脚让他靠着石头,再把背包卸下来放他旁边,然后回头看背后。雪崩已经越过了他们所在的海拔,仍然在向坡底推进。
赵磊看着姚琛。他单手叉着腰,下了一步高的平台朝坡底走了几步,看着那层白浪落到坡底后才松了口气,再回过头来,气都还没喘顺就冲赵磊咧开嘴笑得特别得意。赵磊点了点头,举起胳膊向他比了个大拇指。
姚琛更是笑得眼睛都快没了。他边朝赵磊那走边拿起胸前的水壶,手刚放上去还没来得及拧开盖,人就突然摔倒了,顺着坡开始朝下滑。山崖下的新雪层也很松,受刚刚雪崩的影响有了更多的裂缝,裹着姚琛朝坡下冲。
“姚琛!”赵磊被吓到,急着站起来的时候又摔了一下,声音都带了哭腔,“姚琛你给我举起手!”
而雪跌落的速度比想象中快得多。等赵磊站起来,姚琛已经被埋得看不见了。
白色、白色、白色。肉眼可见的只有白色。赵磊扫视了几遍,直到眼睛快受不了雪面反射的阳光而睁不开时才抓起姚琛的背包平躺着滑到坡底那堆积雪上,跪起来打开包开始翻。
姚琛的包里什么都有。赵磊把单兵作战必需的武器弹药和睡袋拨到一边,拿出来一盒自热火锅和一只仓鼠玩偶,在下面的急救包旁边翻到了可伸缩的雪铲。他把其他东西塞回去,拉开铲柄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两只手都在颤。
现在太阳已经偏西。
赵磊跪在雪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细,直直地指向刚刚雪崩的坡顶,像是一棵只剩下躯干的枯木。
其实他非常清楚这样救到姚琛的几率很小。人被雪崩埋住后的黄金救援时间只有十五分钟,他已经错过了姚琛最后消失的时间和位置,没办法估算他被埋区域的大概深度与范围。何况他挖出的积雪里有碎冰,非常硬,有的甚至有特别尖锐的部分,很可能是山坡积雪下方的冰层在被带到坡底的时候被挤碎了,姚琛被埋在其中万一伤到致命部位说不定都撑不到十五分钟。
可他不想放弃姚琛,就像姚琛刚刚不愿意放弃他。
铲子碰到了什么。不是冰,也不像硬物。
赵磊放下铲子换了手小心地推开上面的雪。是一只战术手套。右手那只。
他把它翻过来,看到手腕的尼龙扣上方有用深蓝色的线绣着的YC。
是姚琛的。
赵磊一下红了眼眶。他把手套收进口袋里,把手插入雪里用手臂一层一层朝两边扒。
他的手先摸到了布料。赵磊伸开手掌顺着摸了一圈,好像是手臂。他再顺着向前摸,摸着摸着手就被什么冰凉的东西紧紧地握住了。
他们的手都有着相似的茧。无数次训练中磨得无比坚硬,又在无数次实战中破开,再在裂口磨出新的坚硬盾牌。
赵磊另一只手已经拿起了铲子,想把这只手也抽出来时,姚琛开始用右手食指轻轻地点着他的手背。
一下,一下。两下。是特战队共通的密码。
“别、怕……是、我……我、没、事,你、的……腿,还、好、吗……”
赵磊一个字一个字地解出来,喃喃地重新念了一遍之后,忽然发现自己看不清东西了。他眨了眨眼,有泪沾到他的眼睫上,在夕阳下发着光。
“还好……”他用胳膊把泪沾走,笑着自言自语,“不是雪盲症,太好了……”

20
姚琛握着赵磊的手。
他已经处于缺氧的状态,呼吸困难,全身没有多少知觉,只是凭本能用尽所有力气握着那只手。那是他在冰冷的黑暗里唯一的温暖,是他的太阳。
过了一会,姚琛面前的雪层透过了微弱的光。它越来越大,越来越亮。耳朵也听到了铲雪的声音。紧接着呼吸也在一瞬间变得通畅。他刚睁开眼就被什么覆住了。
“姚琛。”
赵磊的声音。姚琛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眼眶一热。
“先习惯一下再睁眼,”赵磊接着说,“身体没有明显的外伤。暂时没知觉是正常的,缓一下就好了。呼吸也别急。”
他看到姚琛缓缓地点了一下头,松了口气,然后听到姚琛说:“你的腿……”
“你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好不好?”赵磊终于没忍住,抬高声音开始呛他,“雪区单兵作战的装备要求是什么?为什么不穿雪肺?为什么不戴救生气囊?以为自己能进第一分队就很厉害了是吗?”
姚琛悄悄睁开眼。他仰起头,越过赵磊挡着自己眼睛的手去看他。他跪在自己头顶的雪上,胸口急切地起伏着,整个人都在颤。泪从他紧紧闭着的眼睛里钻出来,一滴一滴地朝下坠,无声地落到雪里。
姚琛抬起左手,轻轻放到他的脸颊上,“别哭。”
赵磊的眼泪坠得更快了。他把两只手都收回去捂住了脸。
姚琛撑着身子从地上爬起来,把人揽进怀里抱住。
太阳已经完全沉了下去。姚琛面对着的地平线只剩下不算宽的一层暗红,再向上的天空已经铺开了深蓝色,还能看到零星的星点。
他拍着赵磊的背,半解释半安慰着说:“一开始我也不是单兵作战……出发前全员在身上戴了信号发射器,就没带其他雪崩应对工具。”
“我有多怕我把你害死了你知道吗!?”赵磊的情绪完全失控了,“我一直在想我要是没耽误那几分钟就不会这样,我要是再多信你一点就不会这样……”他攥紧他背后的衣服,哑着嗓子说:“上午的暴雪,侦察队铺路的时候我的队友踩空坠崖把押后的我也带下去了……他们根本不可能把两个人都拉上去,所以……我明知道会把腿摔断,但我割断自己安全绳的时候手都完全没抖……”
“你的判断没错,”姚琛搂紧他,“他会没事的。他一定没事。”
“可是你被埋的时候,我真的——”赵磊没能说完就哽咽了。他抬起头喘了一口气,说:“我有多怕我救不到你你知道吗姚琛!……”
姚琛在最后的霞光中呼出一口白气,眨了两下映着光的眼睛,“我知道……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夜晚山里气温比白天至少低了十度,而且还起了风。刮起来的雪粒对丢了护目镜的姚琛来说非常影响视野,何况他的体力已经消耗了大半,行进的效率大大下降。赵磊为了救他受了冻,烧得更严重了,趴在他背上时不时地咳嗽。
距离驻地只剩下不到两公里。
姚琛决定先停下来休息。他找了一个山洞,借着手电光检查了赵磊的伤口再把人装进睡袋,然后在附近捡了些断树枝用火石生了火,摘了帽子坐下来靠着石壁拆了块压缩饼干,边吃边望着黑洞洞的外面发呆,听到赵磊咳嗽又马上挪到他旁边给他顺背,等他咳完之后再给人换了个侧躺的姿势怕他压到伤腿。
“我没事……焉栩嘉你给我去睡觉……”赵磊闭着眼皱着眉用软乎乎的命令口气说梦话,把姚琛扶在他肩上的手挪下来,又抓着它摸了半天手背,小声地迷惑道,“你不是他……你是谁?……”
姚琛笑,用哄小孩子的语气回他,“我是姚琛呀,被你从雪里挖出来的姚琛呀。”
“姚琛,姚琛?……”
他听着赵磊一边抓着自己的手一边念他的名字,另一只手托着下巴坐在那等下一句话等了很久。而赵磊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像安下心了似的,再次陷入了深睡眠。
暖色的火光在姚琛眼底映成了波动的弯月,又在赵磊脸上涂满了柔和的蜂蜜。他就那么看着他,随他抓着自己的手。他才发现他的左眼下面有两颗一深一浅的痣,匿在眼睫下的阴影里,像是从眼中坠出的两颗星。他忽然伸出另一只手向他的脸摸去,却在拇指碰到那两颗痣前停住。
姚琛能听到在木头的噼啪声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有什么正在奋力挣脱束缚,想从他的胸口他的指尖他的唇他的眼逃出他的身体。
但他只是把手收回到身侧,重新拿起了那块吃了一半的压缩饼干。

10
姚琛刚把最后一段极窄的险路走完就开始下雪。他边庆幸边绕过山坡,风终于变小了。
手电也耗尽了最后的电。眼睛适应黑暗后,他能看到面前是一大片平坦的雪原,驻地就在对面,还能隐约看到驻地里临时帐篷的形状。他开心地呼出一口白气,回头看了眼背上睡得很沉的赵磊,犹豫了一下没叫醒他,自己发出了一声无声的欢呼,仰着头向对面走去。他在心里哼着歌,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走了一会,突然听到的响动让姚琛警觉起来。黑暗里有什么正在急速接近。他收住脚步进入备战状态,压低身子根据响动的位置小步移动,然而听了半天发现对方并没有要隐藏自己的意思,而且如果换成脚步声的话他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周震南?”
拿着探测仪的周震南站在他面前,身上的作战服还是白天那套。他喘着气,关了探测仪,走近他,一把抓下来他的背包对着他胸口连着打了好几拳,一拳一个字,“你、啷、个、类、阵、才、来!”
“好球痛!”姚琛又不敢躲又怕吵醒赵磊,全部挨完才小声抗议,“我这背了个侦察班的伤员呢!还有你是不是该跟我道歉?我要是没叫支援咱们队是不是得全队覆没?”
“哦!对、不、起、啊、姚、副、队!”周震南放轻声音,咬着牙又打了好几拳,扬起探测器的时候被姚琛一句“探测仪可只有一个!”阻止,最后又补了一拳解恨,背上他的包转身走在他前面,还是没忍住偷偷吸了下鼻子。
姚琛听到了那一小声,多跨两步追上他,连语气都不自觉地变得更软,“你别哭啊,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我没哭,我这是感冒。”
姚琛看见周震南背过身用袖子擦了泪,笑了一下没戳破,“行,其他人怎么样?没再受伤吧?”
周震南想翻白眼,“你能少关心别人一点吗?”
“至少你的伤该好点了吧?”
“把其他战友丢给救援然后擅自离队执行任务的人没资格问。”
“刚刚你打我左手还是使不上劲,估计是没好,”姚琛没理他,自顾自地分析起来,“其他人没来,要么是他们不知道,但是也哥你肯定瞒不过——”
正说着,他们前方一道手电光照过来。
“看,我就说是姚琛来了吧,”刘也披了件羽绒服,拿着手电笑眯眯地对着后面抬担架的张颜齐和任豪说,“不然南南也不能吊瓶打了一半就跑出来。”
“也哥!”
“你拔了——”姚琛一瞬间忘了压低声音,顿了一下虚着声音重复了一遍,“你拔了吊瓶!?”
“你以为是谁的错!?”周震南看起来比他还气,“我是担心你好不好!”
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伤员我先带走了哈。”刘也说完,咬着手电抱下了姚琛背上的赵磊。
“是侦察班的赵磊,”姚琛反应过来,回过身帮着把人放到担架上,“早上高处坠落摔伤,右腿膝盖上方骨折,伤口竖直三厘米,被锐物划破后发炎,我做了简单包扎。哦,还给他吃了消炎药。”
周震南看到了他没戴手套的右手,又看到赵磊腿上绑着的粉红色毛巾,抱起胳膊没说话。
张颜齐边记边说:“啊,侦察班有个人今天来问了好几遍了。”
姚琛低着头看任豪做检查,问:“焉栩嘉吗?”
“你怎么知道?”
姚琛笑笑,“我听他做梦总提。”
这时他感受到周震南的视线,偏头看过去,刚想问怎么了他就扭开了脸。
他疑惑地歪了下头,然后听到刘也插了一句:“是真爱呀。”
姚琛被他的话逗到,脸上的笑容更大了,“是呀。”
他们一起把人抬回了驻地。周震南因为跑出来的时候和执勤兵起了冲突被叫到指挥部训话。刘也要了姚琛和赵磊的身份牌帮他们做登记,张颜齐和任豪把人抬进了医疗点,然后去准备手术材料。
赵磊还是没醒。姚琛看到他的帽子上积了几片雪,轻轻拂去然后帮他脱掉,这才发现他皱着眉头,好像在做一个不是很好的梦。
“赵磊,”姚琛俯下身,轻声开口说,“焉栩嘉没事,别担心。”
他伸手抚平了他的眉。
现在看起来好多了。姚琛笑了一下,刚直起身子要朝旁边的指挥部走,就听到睡着的人小声叫了他的名字。 “姚琛呢?……”
他在那站了好久。最后,他抬起右手,紧紧地握了一下他的,然后松开了。
“姚琛也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