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将

穷寇莫追!

爷爷的叮咛在他耳边炸开,他急忙勒马停住身后随他一起来追敌的七八十骑。看到的寥寥数人还在没命地狂奔,他犹豫了,为了追杀这么几个人牺牲七八十个兄弟是在是不值得。

他缓缓起握着雕弓的手,正要下令回撤,山林密丛中忽然飞出一支呼啸的羽箭,坚定地插在马前。他脸色一变,举起雕弓大喊:“撤!快撤!”可是已经迟了,前方出现了一支整齐的胡兵,顿时,箭石如蝗,他还没来得及转身,利箭又大片扑来。他挥舞起雕弓,护住周身。尽管如此,一枝箭仍是穿过他的防护,狠狠地钉在他的左肩。他不敢向后看,他明白,自己武艺超群尚且避不开,那身后数十个出生入死的普通兵卒,又是怎么样……血在不停地流着,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更多的箭砸向他,虽然都不是要害,无奈伤口太多,他终于还是一头栽下马来。

……

好冷,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缓缓睁开了眼睛。首先映在眼中的,是自己手下几名军士,他松了口气。

“骑都尉,”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问他,“好些了吗?”

他试着动了动,身上到处都在隐隐作痛,却强笑道:“没事,都是皮外伤而已。”一边说,一边努力地转头察看周遭的情况,发觉自己竟是身处一座毡房之中。他骇然坐起,禁不住痛得倒吸一口凉气,依然警觉地肃然问道:“这是哪里?”

属下似有难言之隐,嗫嚅道:“骑……骑都尉……”

他心头一凉,喃喃道了句:“北边?”就要挣扎着起身。

身边的属下死死按住他,急急压低声音吼道:“骑都尉!骑都尉!”

他一声冷笑,道:“这通敌叛国的骂名,我可背不起!”

“不!不是……骑都尉!我们怎么会向匈奴投降?!”

他动作一缓,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骑都尉,这座毡房是上次弟兄们埋在这边的,这次正好取出来聊避风雪。匈奴曾遣人送了伤药来,弟兄们都不愿受敌人恩惠……不然,骑都尉的伤也会好的快些。”这汉子说地又快又急,却是清清楚楚撞进他的耳朵。

“好!”他目光如炬闪出坚定的光芒,“不愧是我们汉家男儿,个个都是血性的好汉子!”他此时方环顾四周,帐中只有十余军士,多负了伤,迟疑片刻,他缓缓问道:“其他人呢?”

属下眼中都聚起悲痛之色,起先开口的那汉子道:“那日一役,只有骑都尉和我们十六个得以活下来。我们每日分两人去寻食物,昨日出去的两个兄弟……还未回来。”

他默然片刻,忽发觉那张雕弓就在手边,就以弓为杖,拄着艰难站起,道:“都还走得动?走吧,我们回家。”不约而同地,属下都默默地垂下了头,没有一个人应和。他不明所以,急道:“怎么了?家里的妻儿还等着我们呢!”

不提还好,“妻儿”二字一出,兵士们愈加悲痛,有几人甚至偷偷地抬手抹了抹眼睛。他觉察出不对劲,厉声喝问道:“怎么了?!”

“骑都尉……”

“人都说,皇……皇上以为我们投降匈奴,弟兄们的亲眷多被收押了,有的……”

“据说连骑都尉府上也……”

“投降?”他一声冷哼。一家祖孙三代,无一不是拼了命地领兵抗击匈奴,如今却因为一句不知道哪里来的谣言,祸及全家……“爷爷……”泪湿虎目,他腿一软,跌坐在地,无助地喃喃道:“爷爷、爷爷……若是你,会这样做呢……教教孙儿吧,求求你爷爷,再教教孙儿吧……”兵法学了不少,这样的情况却从未有过。他从未试过如此地无助,一时间慌了手脚,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默坐良久,他惊觉军士都已出去。拄着雕弓,他努力站起,静静地向门帘走去。毡房外刻意压低的说话声传了进来。

“骑都尉祖上是飞将军,这次被冤枉,不但骑都尉颜面尽失,只怕连飞将军的名声也要败坏了……”

“我们回去又如何,家里人早已被杀了吧……”抑制不住的悲伤与落寞,“怕只有家里立过功的只是收押着。”

“在又如何,又是缺粮,又没有御寒的衣袍,我们又能走得多远?”

“不论怎样,要保着骑都尉回去。”

他闻言喉头一哽,便要掀帘,手却停在半空。

“我们回去没用,衣袍便贡献出来让余下的人回去,还能救下亲眷。”

“这怎么行!岂不是留着你们在这儿等死?”

“不如……”忽有一人开口,似是万分沉痛,又不无欢欣,道,“我们也没家啦,干脆投降……”

他闻言一怔,方才还令他引以为耻的想法忽然没那么不可思议了——既然大汉都不要他们了,他们又何必为大汉效死命?

“你疯了!”那人话未落音,其他人就齐齐叱骂。

“且听我说完啊!”那人情绪有些莫名的激动,“我们几个投降,弄来食物和衣袍助其他兄弟归国。我们留在这边,能拼几条命固然好,若杀敌全无希望,我们也不会苟活,大不了去和亲人团聚倒好了!”

众人沉默了下来。这样耗下去也不是办法,总有人回不去,只能想办法让尽可能多的人会去,活下去。如果……如果投降的是他呢?他是主将,他的投降一定会换回更多人的生命吧!可是……要他投降?要他这个出生在世世代代抗击匈奴的家庭的人投降?爷爷若是知道,也要大骂他吧。

可是这些生死与共的兄弟啊!

他几乎将全身的重量压在那张雕弓上,又抬手揉了揉鼻子,猛然掀开毡帘,脸上现出一个轻松的微笑,对着毡房外那仅剩的十四个兄弟说:“怎么才能见到单于?”

“骑都尉,你愿降否?”只身走进单于毡房,他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样。对方对他这个勇猛的骑都尉还算尊重,好歹以汉家官职称呼他。

他口中酸涩,瞑目想了许久,强忍着已经爬到喉咙的冷哼和那个强硬的“不”,沉痛道:“是!只求单于放他们十四人归国。”

北人向来尊重勇士,他的身手和战绩早已在匈奴心中留下深刻印象,对于他这个略显过分的要求,单于也理解地点了点头,先是下令赐给他华丽的毡房、器皿和大量的食物,最后命人牵出十四匹马,拿出充足的食物和衣袍,赠给那十四个军士。

“骑都尉……”军士们无不哽咽。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这十四个兄弟们中间,压低声音交代道:“告诉皇上,我不会辱没我们汉家男儿的铮铮铁骨。日后再兴战火,希望再与你们并肩战斗!”

军士们眼中噙着泪,一个个都郑重地点点头,上马远去。他一直看着他们的背影,看着他们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黄黄白白的雪原中。他望着南方,望着那看不见的家,很久很久,才转了身,却发觉身后不远处还立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匈奴贵族。不经意间,他轻轻地皱了皱眉。

“我是於靬王。”见他望过去,那个贵族自然得体地自我介绍。他迟疑了一下,终究是没有行礼,那於靬王并不在意,只是走近了几步,淡淡道:“骑都尉,我们并非不知道,你只是诈降。”

一瞬间,他感到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心里已经默默地做了决定——就算只是杯水车薪,他也要拼尽性命保护那十四个弟兄平安归国。

“不过也请骑都尉放心,”於靬王轻轻一笑,道,“我们还不至于连这区区十四个人都不放过。骑都尉或许也知道,我们要的只是骑都尉死心塌地的臣服。骑都尉,你是否愿意和小王打这个赌?”

“有何不可?”他也懒得嗤笑於靬王不知道哪里来的信心,身为将门之后,又忠心耿耿、屡立军功,无论如何,皇上也该体谅他一片苦心,出兵征伐匈奴,让他里应外合,再立大功吧!

於靬王微笑道:“大约三天,消息便可传来了。”倒是一幅胜券在握的样子。

他也只好抱以一记苦笑,回到属于他的那间毡房,紧紧握住了那张雕弓。想像着多年以前,爷爷在塞北冲锋陷阵的英勇场面,他不觉露出微笑——过不了几天,自己又可以像爷爷一样,在大汉与匈奴的军阵之前,扬刀立威,斩胡兵于马下。想到这里,他心中激昂起万丈沸腾的热血,在桌前找出纸笔,快笔疾书:

“径万里兮度沙幕!

为君将兮奋匈奴!

路穷绝兮矢刃摧!

士众灭兮名已聩!”

“报——”快马急驰而来,马上的信使大声宣告着最新的消息,“汉皇不信幸存军士,十四人全部以通敌叛国之罪枭首以儆世人!叛臣所属李家全部收监,择日问斩!”

仿若一记重锤砸在他的面门,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上,几乎要从眼睛里流出,眼前的世界变成了一片血红……

“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他哽咽了,再也念不下去,一只手紧紧地握住那张雕弓,浑身都在发抖。他大口大口呼吸着塞北带着凉意的空气,用终于稳下来的另一只手,拔出腰间的短刀,决绝地刺入自己的胸膛。

“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

於靬王仔细打量着跪在阶下的人,确是与他面貌相似。这段时候,汉军气势如虹,他们实在是太需要一个投降的汉将来打击汉军的士气。於靬王捡起手边的一张雕弓,在手里把玩了许久,终于递给那个人,沉声道:“以后,你就是他了。”

那个人接了雕弓,脸上现出惶恐和臣服,是与那个他完全相反的气质。这个人告退,翻身上马,策马冲到阵前。

“来者何人!”对面的汉将高声喝问。

他举起雕弓,露出和那个死去的骑都尉一模一样不可一世的表情,傲然大声回答:

“李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