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格菲的声音里藏着一切最美的梦,藏着化成人形的天鹅,拥抱的幻觉,甜蜜的飞翔。手机的边缘在脸颊上微微发热,如同轻吻那般暧昧,奥迪尔对着话筒深深呼吸,说出此时唯一重要的那句话:
「齐格菲……带我走。」
文前预警
tags | |
---|---|
原作 | Swan Lake (Bourne) |
关系 | Prince/Stranger |
分级 | Explicit |
角色 | Stranger, Prince |
其它 | Explicit Sexual Content, 卖淫AU, 应召女友AU |
信息 | 章节:16/16 字数: 21682 字(本章)/ 15 万字(全文) |
目录
1 | 2 | 3 | 4 | 5 | 6 | 7 | 8 | 9 | 10 | 11 | 12 | 13 | 14 | 15 | 16
写在前面
完!结!撒!花!
没啥别的可废话的,溜溜写一年了,(大部分时间)我写得很开心。
就酱。
正文
奥迪尔脑后升起一阵酥麻感,一时之间他不太能搞懂,姐姐刚刚到底都说了什么。
「别这样,」安娜贝尔皱眉道,「我只是去看看情况……」
「可你说过你不会回去的。」奥迪尔困惑地看着姐姐,「你说,如果妈妈不让我回家,你也不会回去的。你说过的,我听见了。」
「我说过,是的,你没听错。」安娜贝尔伸手想要拍拍奥迪尔的胳膊,他躲开了,「但是毕竟有个挺诱人的工作机会,在家里住一阵也能节省开销。只是缓兵之计。」
「不,不对,一点也说不通。我也没收你房租啊。你明明可以在这里找工作的,不找也没事,又没人逼你。」
「我不能一直打扰你。而且,现实一点,我在这里谁也不认识,除了你。你不能指望我就这么决定……」
「你抱怨说你都没机会了解一座陌生的城市,那就来了解它啊!更何况,你不是非回家不可吧。」奥迪尔摇了摇头,「如果你非要选择最伤我的一条路,之前就别说『我不会回去』!为什么你总是让我信任你,让我有所期待,然后再把我扔在一边……等下,难道这次又有什么垃圾男人在掺合?可别告诉我布莱恩向你求婚了。」
安娜贝尔脸色发青。奥迪尔不禁笑了:「所以,确实有个男人。不是布莱恩,总之是某个高中时代的甜心。」
「克里斯!别闹了,我只是回去看看,再做打算。」安娜贝尔躲开他的视线,「这是我的人生,我决定收回之前说的话,可以了吗?」
奥迪尔微笑着,吹了声口哨,揉了揉自己的脸,轻声道:「你知道我之前愿意为你牺牲什么吗?」
「什么?」
「没有,我是个傻瓜。」奥迪尔苦笑,叹气,从沙发上站起来,双手叉腰,「我犯了个大错。你不值得。我现在就去纠正这个错误。」
安娜贝尔的眼中满是愠怒:「我懒得知道你这都是什么意思。」
「你当然不想。」奥迪尔讥诮道,「你永远不想。」
他转身向门口走去,对安娜贝尔的呼喊充耳不闻。太傻了,太傻了,太傻了。他不该相信她的,她没有一次能完成承诺,她总是丢下他,怎么不长记性呢?奥迪尔手指颤抖着握住门把,又摸了摸兜里的手机,好像那是什么护身符。终于他咬咬牙,把门在身后摔上。
这一次,轮到奥迪尔丢下她了。
电梯下降时,奥迪尔好像忽然开始漂浮,心脏和骨架快要摆脱身体飞起来了。他不再被任何东西束缚,也不再对谁抱有责任,齐格菲曾经给过他逃离一切、抛开一切的邀请,现在只要接受就好了。一位王子想要逃离废墟,他会带奥迪尔一起走。从此以后,他们会相依为命,史诗一般的爱情。
卡里鲁兰是免签还是落地签?他需要提前做好准备。还得跟朋友们告别……他们会理解的,奥迪尔感到自己像是一股混乱的力量,随时可能冲破旧有的边界。他或许需要跟客户解释一下,只是未必能有时间。哦,对了,他可不会跟安娜贝尔说一个字的,让她后悔去吧。
先不要想这些了,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奥迪尔脚步轻快,捏紧了手机,向着湖滨一路小跑。
夜晚的游船缓缓驶来,划破水面上倒映的灯火,船上飘来隐约的小提琴乐声。奥迪尔双腿发软,停下脚步,撑着膝盖大口呼吸,他摇晃着坐到长椅上,拨通齐格菲的号码。
夏天已经不知不觉过去,夜风又湿又凉,奥迪尔还穿着一身屋子里穿的短袖短裤,连一件外套也没。随着电话里的嘟嘟声越响越久,他奔跑之后微微出汗的身体渐渐被风吹冷。
电话被转去了语音信箱。奥迪尔缩起脖子。仅仅是听到录音中齐格菲温暖的声音,就能感到他离自己那样近,仿佛他就站在湖中的游船上,靠在船舷闭紧双眼,聆听小提琴手的演奏,嘴角浮现悠然的微笑。齐格菲的声音里藏着一切最美的梦,藏着化成人形的天鹅,拥抱的幻觉,甜蜜的飞翔。手机的边缘在脸颊上微微发热,如同轻吻那般暧昧,奥迪尔对着话筒深深呼吸,说出此时唯一重要的那句话:
「齐格菲……带我走。」
说完,他把手机贴在胸口,轻轻地笑了。
游船已经离开,乐声渐行渐远,四周逐渐安静下来。骑行人的车前灯从身边飞速越过,犹如孤单却笃定的幽灵。奥迪尔仰面向后靠去,美好的思绪充满他的脑海。
他记起上一次和齐格菲见面的情形。他们去了城市公园里举办的绿色集市,齐格菲陪着他逛蔬菜、水果、酱汁,参加主厨和园艺课堂,在摊位上吃小吃……那天,齐格菲望着他的目光,让奥迪尔感到自己是五星餐厅的顶级大厨。他抱紧奥迪尔的胳膊,下巴搭在他肩上,身体贴住他,缠着他,黏人又可爱。临近黄昏时,草坪上的喇叭放起了 (I’ve Had) The Time of My Life,正是他们在汽车影院看的《辣身舞》最后段落的那首歌。奥迪尔拉起他的手,说 这是我们的歌, 齐格菲被拥进他怀里,笑着与他一起在草地上起舞。
Now I’ve had the time of my life(此刻我已拥有一生最好的时光) No, I never felt like this before(不,我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Yes, I swear it’s the truth(对,我发誓是真的) And I owe it all to you(这都是多亏了你)
齐格菲抱住他的肩,在他耳畔低声哼唱: I owe it all to you.(都是多亏了你)
晚上,在酒店的房间里,奥迪尔躺在床上,让齐格菲吻遍自己全身。他的手把奥迪尔推向高潮边缘,一次又一次,让他停留在那里。奥迪尔躁热的身子在床单上不停地起伏,欢愉被无限延长,一刻不曾停歇,满得快要溢出来。齐格菲抚摸他狼狈不堪的肉体,侧身撑在他旁边,低头看着他,目光专注温和,唇角带笑,完全入了迷。奥迪尔回望着他,说自己还想要更多,更多,更多。
齐格菲问: 好,告诉我,你想要高潮,还是想要听我唱小夜曲?
奥迪尔的大脑在情欲中浸泡已久,一下子懵了,只能喘息着回答: 不知道。我要你。
于是齐格菲开始对着他唱起了小夜曲。奥迪尔就这样在求爱的歌声中挣扎,既浪漫又荒谬,情潮在体内放肆地涌动,爱人的声音占据他脑海的每个角落,然而歌词他一个字也听不懂。过了许久他才反应过来,那是齐格菲的母语,来自那个无人归还的故乡。 太美了。我那么幸福。
他不知道齐格菲是什么时候结束歌唱的,又是什么时候把脸埋在他双腿之间的,他只知道有几根手指把他打开了,在里面来回翻腾,甬道内部被搅起剧烈的振荡,火热颤动的下身被湿软的口腔紧紧裹住吮吸,那种感觉近乎酸痛。他的高潮持续了很久,停不下来,因为齐格菲吟唱的小夜曲还在他体内流淌,每个部位都被歌声灌满,骨骼的关节也在为之震颤。除了一直高潮和嘶叫,他什么也做不了。
齐格菲一手搂紧他的腰,唇间含着蜜语,落下来轻啄他的脖颈。他的赞美比歌声还曼妙。他仔细地描述奥迪尔高潮时的样子,描述着他漂亮诱人的身体,他摸起来的手感,他尝起来让人发狂的味道。然后他骑到奥迪尔身上,硬邦邦的勃起摩挲着大腿根,他高潮时把精液射向奥迪尔湿得发亮的小腹。奥迪尔把瘫软的齐格菲抱进怀里亲吻,想要问他歌词是什么意思,但又不敢。他怕歌词会太过悲伤,亦或是太过深情,让自己承受不起。
我受不了。不要跟我说再见。 他记得,那天晚上,自己是这样对齐格菲说的。
奥迪尔揉了揉脸,试图从回忆里清醒过来。他拿起手机,漫无目的地在屏上划动,不去管发冷的身体。一片寂静之中,忽而响起熟悉的天鹅湖旋律,伴随掌心传来的震动,奥迪尔心头一阵狂喜,但当他看到来电显示是一串陌生号码,心又一阵作痛。
当他接起来电,听完对面的人所说的话,那一刻,他忽然能理解齐格菲说过的那种感受:好像自己分成了两个,其中一个离开了身体,站得远远的,目光透过一条狭长扭曲的隧道,冷漠地望着坐在长椅上的那个自己。他离自己越来越远,湖水在他脚下翻滚,水珠溅到他脸上。
是警察。齐格菲在卡里鲁兰失踪了,大使收到了他留下的告别信。
但他没有跟奥迪尔说再见。正如奥迪尔自己要求的那样。
这一次,他的王子没能赶来救他。这一次,他的王子又顺从了他的意愿。齐格菲给予他的宠爱,此刻成为了对奥迪尔犹豫不决的惩罚。
奥迪尔从长椅上恍惚地站起来,沿着湖岸向已经离开的游船跑去。因为他不知道有什么别的能做,只有自己的身体还可以耗尽。
所有人都丢下他了。除了一个追不上的幻想,他什么也没有了。
最温暖的记忆突如其来,像是被一只巨大的手塞进他的脑子里面——齐格菲在他心情低落时带他去约会;齐格菲用枪把伤害他的人赶走;齐格菲抚摸他疼痛的地方,告诉他他是安全的;齐格菲在别人羞辱他时站出来维护他……
短裤兜里,手机在震动作响,可能又是警察?奥迪尔不想拿起来。
就这样……就这样?他们的关系始于一间酒店房间,也终于一间酒店房间,第一次相遇他们就做爱,最后一次见面,他们还是在做爱。这不是什么壮美的、史诗般的爱情,跨越山川河流,重重障碍,历经时间的考验……该死,他们认识了一年,绝大多数时间都像是在苟且偷情。
奥迪尔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四肢越来越沉重。天鹅湖的旋律再次响起,他仍然没有接。他在想,这是他自己的错。
他能责怪齐格菲抛下他吗?他能责怪齐格菲不够爱他吗?他能责怪齐格菲的无辜吗?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他甚至没有试着去学过齐格菲的母语,他做得从来都不够多。仔细想想看,他都做了什么?在齐格菲面对人生最重要的转折时放手不管,甚至不允许他向自己告别。这一刻,奥迪尔倒真希望齐格菲从来没有爱过自己,也许这样他就不会被自己伤得太深。
为什么……明明想要付出全部去爱一个人,但做起来和想象完全不是一回事。
脚步慢了下来,湖水拍岸的声音越来越响。他跑了很久,但是身体还是不觉得发热。冷。到处都很冷。没用,什么都没用。他站住了。
大腿上又传来震动感,奥迪尔忽然想,会不会是齐格菲打给他?也许是用什么防追踪的电话……对,没错,他说过一有机会就会想办法联系自己的。奥迪尔激动地把手机掏出来,差点手滑给掉了。但他又一次失望了。是安娜贝尔。
已经什么都无所谓了,所以他接了电话。原来警察也打电话去了家里,安娜贝尔担心得要死。她说:「回家来吧,克里斯。」
「我会等他的。」奥迪尔抬手抹了抹脸,泪水都干透了。
「什么?」
「我会等他的。不管多久。」
安娜贝尔叹了口气:「我知道。回来吧。」
「安娜贝尔……」
「你先回来再说,好吗?」
「我恨你。」奥迪尔低声说,「我不想看见你。」
电话那头静默良久,她的呼吸声几不可闻。最后,她说:「我会让杰西卡打给你。注意安全,克里斯。」
杰西卡和艾琳赶到时,奥迪尔坐在岸边,把脚伸进湖水里,冻得全身发抖。她们把他扶起来,送他回家,安娜贝尔已经不在家里了。她留了一张纸条,说找到酒店会再联络。一个小时之后,安德鲁也来了。
起初,奥迪尔不说话,也不动,就裹着毯子窝在沙发上。他们除了一杯一杯地灌他,也不敢乱说什么,只是偶尔拍拍他的肩和头,好像他是个生病的小孩子。
过了一阵,奥迪尔突然开口了,他开始跟他们抱怨起了安娜贝尔——他需要一个聊起来还不至于瘫痪的话题——安娜贝尔可能要为了某个男人的甜言蜜语而返回家乡工作,打破对自己的承诺,真是既冷酷又愚蠢,他对她失望透顶。
安德鲁皱眉道:「听上去,你们姐弟俩都喜欢追逐难以到手的男人,你们没意识到这一点吗?」
「安德鲁!闭嘴!」杰西卡和艾琳齐刷刷地吼他。
「好吧,好吧。我只是想说,也许这里有什么共同的伤痕需要痊愈。」
杰西卡揉了揉额角,问奥迪尔:「需要我把这个三流心理学家扔出去吗?」
奥迪尔反倒笑了。他们都在这里,让他感觉好多了。「留着他吧。」他耸耸肩。
「谢谢。」安德鲁坐到他身边,「我看呀,安娜贝尔像是那种很怕孤单的人,她有过空窗期吗?」
「我印象当中没有。」奥迪尔逐渐感到放松。
「看,我们都有自己的方式来填补空虚。」安德鲁叹了口气。
「好吧,现在你成功地让我内疚了,我开始后悔把她赶走了。」
「你内疚?」杰西卡挑了挑眉,「是你说话不算话的吗?」
奥迪尔笑了笑,又安静了下来。另外三个人既然打破了话匣子,就开始如往常一般闲扯了。在话题拐了七八个弯之后,奥迪尔像是梦醒了一样,愣愣地打断了他们,说:
「我本来是有机会和他一起走的……齐格菲。我本来可以和他一起走的。他告诉了我一切,要我跟他走。」
屋子里一下就没了声音,剩下六只眼睛齐齐盯住奥迪尔,像是在等待一场惊天动地的演说。奥迪尔挠了挠头,像个傻瓜一样说:「总之,我没走。」
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好像是在用什么奥迪尔看不懂的姿态暗语来对话。终于,艾琳耸耸肩说:「可能是我疯了,但是,我倒很高兴你没走。」
「一样。」安德鲁举手,「别误会,我最喜欢浪漫爱情故事了,但如果有一方没有准备好,那就不那么浪漫了。」
只有杰西卡,她深深地望着奥迪尔的眼睛,露出忧郁的神情:「可是……也许浪漫就该是头脑发热,不是能够准备好的事。」
奥迪尔微微一笑:「也就是说,我没那么浪漫,是吧?」 我逼迫齐格菲为我冒风险,但我自己却不行。
「你为什么没跟他走呢?」杰西卡困惑地问。
奥迪尔咬了咬嘴唇,努力回望她不解的目光,可眼前已是雾蒙蒙的。他张开嘴,发现自己的声音哽咽了:「我没准备好……」
他的身体骤然塌下来,安德鲁凑上来,牢牢抱住他的肩,轻声叹息道:「没事的。没事的。」
倒在安德鲁怀里稍微哭了一阵,奥迪尔倦得连头都抬不起来了,酒劲让他整个人晕乎乎的。他蜷缩在沙发上盖着毯子,没一会儿就睡着了。他跌入了一连串黑暗的洞穴,不停地下坠,可鬼魂又把他扯了出来,一半的意识被踢向了人间。
周围微弱的光芒让他想起守灵夜,自己就是一具尸体,而他的亲朋正在围着死人说些场面话。杰西卡和艾琳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好像她们也醉了一般。他听到艾琳问:「你那是什么意思?『浪漫不是能够准备好的事。』」
「就是字面的那个意思。你还不明白么?」杰西卡的语气干巴巴的。
奥迪尔挣扎着眨眨眼,突然明白这不是他的守灵夜,正相反,是自己无意间闯入了别人私密的对话中。酒立刻醒了一大半,脑子里的云团迅速散去。他屏息躺在那里,动也不敢动,真的变成了尸体。
冰块一下下碰撞着杯壁,之后艾琳的叹息声响起来:「你也太不讲理了。我要去卧室了,你爱来不来。」
艾琳的脚步向着卧室的方向,停下,开门,关门。随后,客厅里鸦雀无声。奥迪尔睁大眼睛躺着,想着安德鲁大概是去书房睡了,这时,杰西卡微弱的饮泣声突然打破了寂静。
奥迪尔的脑袋里有一阵鼓声。他缓缓爬下沙发,走向岛台的灯光,像鬼魂走向湖中的月亮。他坐在杰西卡身边,揉揉她的肩。「发生什么事了?」
杰西卡吸了吸鼻子:「今天早上,我忽然感到一阵……就是,一种感觉。如果突然有一场灾难袭来,我希望自己能死在她身边。所以,我问她愿不愿意考虑一下,也许将来的某一天,和我结婚。」
奥迪尔皱紧双眉,嘴里发出痛苦的咝咝声,指尖弹了弹艾琳留下的酒杯:「你向她求婚了。」
「我没有!」杰西卡抗议道,「只是问她有一天,是不是有这种可能性。」
「你知道艾琳对婚姻的看法。」奥迪尔同情地看着她。
「是啊,所以我没求婚啊!」杰西卡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再说了,我可是个老派拉拉,到了现在才求婚,都已经算晚的了!」
「别胡说了。」奥迪尔笑着摇了摇头,揪了张纸巾给她,「我很遗憾。」
杰西卡一言不发,从他手里拽下纸巾,攥成一团。奥迪尔拿过她手上的杯子:「还要喝点别的么?」
「我就是……希望我会是她的例外。」杰西卡小声说,「我想要感觉自己很特殊。」
奥迪尔点点头,温柔地搂住她的肩,吻她的额头:「我懂你的感受。」
「为什么所有事情一定都得那么难?对你,对我,怎么就那么难呢?」
「是啊。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么难呢?」奥迪尔重复着,紧紧地拥抱她。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奥迪尔懂得怎么表演。好的表演需要调动真实的情绪,而他本就无需假装突然失去齐格菲的震惊和痛苦。
本地警察很难有所作为,齐格菲甚至不是在这个国家失踪的,而且他还留下了告别信,容易鉴别,没有任何犯罪的痕迹。所以,应付他们可说是轻而易举。真正的观众是大使,他才需要奥迪尔施展一些令人信服的演技。好在他们之前见过面,奥迪尔对他有一定的了解,能够做到有的放矢。这就是奥迪尔的职业表演和其它表演不同的地方了——你需要说服某个特定的观众,你越了解他,就越占优势。最后,他不敢保证大使全都信了,但至少自己没留下足够的把柄。
他很紧张事情会不会走到需要他面见女王的地步,不熟悉的对象恐怕会影响发挥。但几天时间过去,他发现似乎人家也没那么看得起一个小男妓,不相信他真能对一位王子造成什么影响力。说真的,这一点齐格菲也考虑到了。 让他们小瞧你,这是最好的保护。 他叮嘱说。他们也会小瞧齐格菲投奔的大学同学——卢卡斯。他没权没势,大学期间也不是殿下的密友,只是成百上千的不起眼的校园活动家之一,即便是最精明的调查员,恐怕也很难把他和王子联系起来。更何况,他们没有一个人能明白齐格菲的内心都在经历什么样的风暴。
艾琳的照片墙小号关注了卢卡斯——奥迪尔甚至不敢用自己的手机这样做——一起吃早午餐时,她告诉他,这个人的生活里看不出一丝齐格菲的痕迹。奥迪尔拿着艾琳的手机看卢卡斯的照片,是个笑起来非常阳光的男人,有着温柔又坚韧的表情。他在内心苦涩地幻想着齐格菲爱上卢卡斯的样子。白天鹅。真正拥有翅膀的人,可以带齐格菲离开的人。找到了白天鹅,他就不再需要黑天鹅了。
但是,也许根本不是这样。齐格菲现在可能会感到很孤单,很害怕,没有自己在他身边……奥迪尔愣愣地看着那个陌生人,意识到自己真的就这么把齐格菲丢下了,丢给了一个陌生的国度,一个多年未见的人,一种完全不熟悉的生活。而齐格菲居然就真的这么走了。他的决心是如此坚定,哪怕要和奥迪尔分别也不能动摇他。从来没人不离不弃地守着他,他就那样孑然一身消失了。更何况,齐格菲一直饱受精神问题的折磨,他这段日子只会更加痛苦……奥迪尔本该陪他一起渡过最艰难的时刻的,却坐在这里无缘无故地吃起一个陌生人的醋来。
「我配不上他。」奥迪尔忽然呆呆地说。
「别傻了。你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安德鲁叹了口气,「不是已经好好相爱了一场吗?挺好的了。」
「对了,我们能聊他吗?会不会被监听?」杰西卡突然打断他们。艾琳和安德鲁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她。
「不会的。我选了平时不去的餐馆,刚到就检查过了桌子和餐具,我们坐的位置不靠窗,不容易被望远镜监视。」奥迪尔快速说道。
另外三个人嘴巴张得老大,根本顾不上吃饭了。
奥迪尔苦笑了一下:「提醒你们,事情和过去不太一样了。为了对付王室安全调查组,我也请了专业人士教我。」
其实这也是齐格菲提醒过的。哪怕他人已经不在此地,他仍然在照顾着奥迪尔。 我恨自己没法再保护你。 齐格菲曾经说。奥迪尔闭上了眼睛,这些回忆几乎令他窒息,可他必须得记住,记住自己有多幸运,又是如何浪费了这种幸运。
尽管如此,有些时候,他还是会忽然就开始生齐格菲的气。他怎么能这样说走就走了呢?奥迪尔说不想听再见,那话又不是真的,随便听听就算了,怎么就照做了?好多话还没能和他说,好多事还能为他做,如果他能来正式向自己道别,多少憾恨可以弥补啊……或许对着分别在即的齐格菲,奥迪尔万般舍不得,一狠心就跟他走了呢。他怎么就那么蠢呢?哪怕再怎么痛苦,奥迪尔还是想要跟他说一声再见的啊! 我在懊恼个什么劲,怎么是我丢下他呢?明明是他丢下了我!
不过……也许,齐格菲没有说再见,是因为他自己也承受不了呢?一个人能够勇敢地独自面对未知的生活,却不敢跟奥迪尔说一声再见,因为他会崩溃,他会走不了,他怕自己留恋着奥迪尔,让所有计划付诸东流……这种念头让奥迪尔陷入到狂喜之中,充分满足了他的自负。奥迪尔仿佛一下子成为了整个世界的中心,因为他对齐格菲而言是那么重要。
如此狂喜往往紧跟着严重的自我厌恶——都这时候了,他怎么还要拿齐格菲来满足自己的自尊呢?得是多糟糕的人才会这么干!
过去,还能和齐格菲说话时,奥迪尔不管有多少不安,光是听到他的声音就能缓解。如今无法和齐格菲联络,奥迪尔的大脑一刻都闲不下来,四面八方袭来的情绪轰炸着他。他觉得自己可能是要疯了。休息了一周,他就开始照常和客户见面了,因为如果再不保持一些过去的日常,他真的要崩溃了。客户的欣赏和宠溺让他可以获得片刻的安宁,从相思的泥沼里逃出来一阵,重新竖起合理的屏障,保持安全的距离。他再也不会爱上一个客户了。
因为安娜贝尔搬了出去,书房不再是第二个卧室了,就恢复了过去的功用。做色情直播时,奥迪尔开始打造出「失恋骚货」的形象,简介写着:我男朋友离开了我,我好伤心,谁能来安慰我的身体呢? 他把摄像头的位置调高,半伏在床上,让镜头拍到自己赤裸的背和臀,秀出肉欲满满的漂亮胴体,一边自慰一边呼喊着齐格菲的名字,给观众描述他被自己压在身下时的模样,放纵最淫荡的幻想,重新占有已经失去的人。射精的时候奥迪尔泪流满面,电脑里悬赏的叮咚声响个不停。 我可真是太操蛋了。 但他有时候会忍不住想象,王室安全队的特别调查组在跟女王汇报这些时的场面,就感到一阵恶意的快慰。
他没有和安娜贝尔联系。她打来过几次电话,奥迪尔没有接。其实,他已经不再对安娜贝尔那样怀恨在心了,也明白自己错失齐格菲怎么都怪不得她,但他真的没办法面对她。再过一阵子吧……等到一切变得没有那么疼的时候。等到想起齐格菲,胸口不会一阵发闷的时候。
尽管奥迪尔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天还会不会到来。
安娜贝尔是不会乖乖等待着奥迪尔的。她从来不会。
她看起来蔫蔫的,无精打采躺在病床上,头发蓬乱,丝毫无意要遮掩她的虚弱。从童年时代起,奥迪尔见到的她就总是很有活力,哪怕在最伤心的时刻,她也会大哭大吼,会骂人,会摔东西,甚至会被一句随便的笑话给逗笑。她没有像现在这副样子过。绑着绷带的脚露在被子外面,好像对她来说曾经很重要的身体一部分已经不再属于她。
奥迪尔轻轻坐到床前的凳子上,对她说:「嗨。」
安娜贝尔尴尬地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一手玩着自己的头发。
「你感觉好点了吗?」奥迪尔把手放到她的小臂上,轻拍了两下。
「我已经没事了。」安娜贝尔好像连说话都很勉强一样,「本来我还以为,这只脚要废了呢。幸好,大夫说好好养着,就会好的。」
奥迪尔试探着去握她的手,她没有拒绝。他问:「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会弄成这样的?」
「唔,被砸了一下。」她含糊其辞道。
为什么像安娜贝尔这样精通舞台表演的人,却又在生活中完全不擅长撒谎呢?对奥迪尔来说,这都应该是一回事才对。他困惑地望着姐姐,硬生生吞下自己的疑问:「你最近都在忙什么呢?从我……从你离开我家后。」
「我在 Airbnb 上面找了一间短租房,最近这几天正打算回霍格城一趟。」看到奥迪尔没再追问,安娜贝尔好像松了一口气,说话也变容易了,「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我跟他合租的公寓,我和舞团的合约……他们以为我只是请假休息一阵。真奇怪,我消失了一段日子,他们的生活也并没什么不同。总之,事情特别多,我每天都很烦,加上你又拒绝跟我说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他们解释,他们不会明白的。他们只会说,值得吗?很好笑吧,别人将会替我决定,我到底伤得够不够重,所以,我不知道——」
她忽然闭上了嘴,神情一阵恍惚,摇了摇头。
奥迪尔握着她的手,看着她欲言又止的表情,莫名的恐慌在他胸口积聚,让他的皮肤丝丝发凉。有种不可思议的想法不顾一切地冒了出来,让他呼吸困难。要说出来吗?不,不要,他没有任何依据。她是安娜贝尔,这不可能……但是,万一真如他猜测的那样,难道可以就这样放着她不管吗?
他身子前倾,靠近姐姐,她的手指在自己掌中愈发僵硬。奥迪尔抚摸她的胳膊,柔声问:「安娜……你的脚,是你自己故意弄伤的吗?」
安娜贝尔低着头,一声不吭。
「你可以告诉我。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会帮你的。」
她肩膀颤抖,眼圈泛红,低声抽泣。他猜对了。奥迪尔的头嗡嗡作响,病床看上去像是一口雪白的棺材,要把安娜贝尔吞进去。他缓缓坐到床上,抱住安娜贝尔,垂首亲吻她的头顶,拍着她的背:「没事。没事。嘘……」
「我不想要你恨我……」
「我不恨你。我瞎说的。」奥迪尔心如刀绞,「真的,我从来没有恨过你。」
「对不起……」
「别说了,都过去了……」
「我想,如果我的脚伤得够重,就不用向任何人解释我为什么不想再跳舞了。」她抓着奥迪尔的胳膊,声音哑哑的,「但是我甚至都没能把它弄骨折。」
「你不用向别人解释任何事,让我来。我会陪你去霍格城的,都交给我吧。」
「克里斯……我觉得好孤单啊,好像快要崩溃了……」
奥迪尔紧紧搂着她,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却仍挤出一个笑容来:「嘿,你猜怎么着?我也是……我也是。」
把安娜贝尔接回自己的公寓住了一阵子,等她的脚伤好了些,奥迪尔便陪她回霍格城。将那边的事情料理得差不多了,她还是决定要回家一趟,得给好心要她去工作的康顿太太一个回音。奥迪尔坚持也要陪她一起回去,不管母亲怎么想。
于是姐弟俩就不由分说先斩后奏了。等站在房子门口,奥迪尔无所谓地说,如果母亲不同意,他可以晚上去睡费雪太太的旅馆,但他平日一定得陪着安娜贝尔。父亲一边叹气一边劝着: 孩子都到家门口了,又让他去住旅馆,人家见了怎么想咱们? 母亲也不说她同意还是不同意,只是转身离开,仿佛再多看奥迪尔一眼,她就要爆炸了似的。
帮着安娜贝尔安顿好之后,留她在屋子里休息,父亲把奥迪尔拽到车库里:「你好好跟我说说,安娜贝尔到底是怎么了?」
奥迪尔告诉父亲,安娜贝尔有意弄伤了她自己,这件事很严重,她需要有人陪伴和照料。他不知道安娜贝尔到底打算在家待多久,总之他很担心,如果她决定要留在家乡,奥迪尔希望父母能给她足够的支持和帮助。
听完他的话,父亲困惑地歪了歪头:「唔,你说得也太夸张了吧?我肯定事情不会有那么严重的。安娜贝尔一直是个很坚强的孩子,她从来都不让人操心。」
奥迪尔瞪大了眼睛:「不,真的很严重。爸爸,你想想看,她受到了公开的羞辱,最亲近的人背叛了她,她放弃了工作,远离了熟悉的环境……我又和她吵了一架,她很伤心。总之,她状态很糟,如果我们再不好好照看她,很有可能她会再次自残的。」
「别说什么『自残』……说得好像她疯了一样。她这不是好好的?把伤养好,在舞蹈教室找份工作,她很快就会恢复的。」
奥迪尔愣愣地站在那里,无力感快要把他拖垮了。父亲好心在他肩上拍了拍:「事情会好起来的。你别乱想。」
不。他们根本不明白。他们帮不了安娜贝尔。
安娜贝尔曾经说过: 这个世上也就只剩你,还会在乎童年时代的我。 现在,奥迪尔开始能够明白一点她的意思了。她在爸妈眼里真的曾经是个孩子吗?他们有允许过她当一个孩子吗?也许这是奥迪尔的过错,他一直都是家里的害群之马,是个让人操心的长不大的孩子,所以安娜贝尔必须是那个坚强、成熟、有主意的姐姐。他过去总觉得人人都更喜欢安娜贝尔,她游刃有余,什么都有,但他不知道,有些东西,姐姐或许从来就没能得到过。
如果奥迪尔能代替安娜贝尔做决定,他立刻就会把姐姐带走。
在家里待着,总难免会撞见母亲,他们什么也不说,彼此像陌生人一样擦身而过。奥迪尔要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已经越来越难了,他有时会出神地站在房子的角落里,空洞地望向墙上挂的他和姐姐从小到大的照片,掂量着这种羞辱到底值不值得,他和母亲到底是谁在给谁难看。
晚上,奥迪尔跑出去到餐馆吃饭,混到很晚才回家。白天,他寸步不离地陪着安娜贝尔,他们一起去了康顿太太的舞蹈教室,安娜贝尔小时候就是在她这里上课的。坐在椅子上等她时,让奥迪尔回忆起自己还是个孩子时,母亲曾经带着他一起来接安娜贝尔回家,他也是像这样孤零零坐在椅子上等候,等他才华横溢的姐姐飞出来。那个总是梦想着更广阔的天地的女孩,却落回了原点。
但也总有奥迪尔没法陪着她的一天:安娜贝尔要去约会。他真恨不得向她说教一番:感到孤单就投向不靠谱的男人的怀抱,这样只会让事情越来越糟。可是,齐格菲的离去已经把他撕碎了,他不能再假装自己比安娜贝尔强多少。他也渴望有人能来抚摸自己散落四处的碎片,只要一点点慰籍就够……
「末日」纹身店就开在离他们的高中两个街区的地方。奥迪尔推开门时,海莉正坐在柜台后面玩 iPad,嘴里嚼着口香糖。她的头发染成了天青蓝色,胳膊上又多了几个没见过的图案,每个都很小很小,像雪花,好像她整个人都是由微小又绚烂的奇迹串起来的。她看上去和学生时代颇为不同。
听见门响,她扬起圆圆的脸蛋,盯着奥迪尔看,慢慢地绽开笑容:
「克里斯!老天,我觉得已经快有一辈子没见过你了!」
奥迪尔歪头一笑:「哪有那么夸张。」
「是真的!你过去每年圣诞节都回家。」海莉边说边走过来,给了他一个拥抱。奥迪尔贴住她的身体,温暖,熟悉,安慰。他很惊讶,原来自己这么需要这个拥抱。
「你还好吗?为什么都不回来了,法学院那么忙?」海莉小心地问。
「是不是有什么关于我的传言?」奥迪尔敏锐地眯起眼睛,「如果有,和我说实话。」
「特雷弗在到处跟人讲,说你在网上做色情直播,被你妈妈知道了,就不准你再回家了。」海莉带着歉意说。
奥迪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挠挠头:「这么说吧,传言和实际情况出入不大。」
「真遗憾事情变成这样。我很想你。对了,纹身怎么样?」
「很好。其实我来是想纹点新的,你帮我设计一个吧。就在原来的天鹅周围,纹上一个名字。」
「你想要我来,而不是杰森?」海莉的笑容颇有几分得意,「太好了。」
海莉引他到后面,要他脱掉上衣坐在凳子上,然后伸手用指尖划过他胸口的黑天鹅:「我还记得带你来纹身的那天……你很疼。杰森告诉你,胸口是纹身最疼的几个地方之一,你还是义无反顾。我在一边看着,都为你害怕。」
「是啊,我也记得,胸骨都像是快被他刺穿了一样,整个胸腔都在疼。」奥迪尔一阵恍惚,仿佛杰森又出现在自己面前,手里举着纹身机,试图用笑容来缓和自己的紧张,「我猜我大概是……想要一个伤口。」
「你有了。可你还想再要一个。人们总是想要更多的伤口。」她拉过凳子坐到他对面,研究他胸口的黑天鹅,「好吧,想纹什么名字?」
「齐格菲。」
「齐格菲?S,I,E,G……」海莉念着那个名字里所有的字母,每念一个就会用指尖在皮肤上按一下,给它们寻找合适的家。新的伤口。「你想要小字吗?可以沿着天鹅身体下方的弧线纹在旁边。不过我还有另一种想法,也许把字母作成锁链?藤蔓?像是缠住了天鹅那样,特别是那个 S,让人想起蛇、绳子……」
奥迪尔扬了扬眉,笑着看她。她无辜地眨眨眼:「怎么?不喜欢这个主意?」
「喜欢。」奥迪尔轻声说,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胸口,「一个可以吞掉天鹅的名字。」
「你被他吞掉了?」海莉问。
「我希望是。」奥迪尔闭上眼睛,「有时我确实有这种感觉,但有时,我只觉得他离我很远很远。」
「哎,会是无数个细小的、蜿蜒的伤口。你要在这里留多久?如果图案复杂,可能得需要你过一阵回来做点修补。」
「我也不知道。本来没打算待很久的,但既然你要我留久一点……」
「是你的伤口要你留久一点。」
奥迪尔睁开眼,她的头发是一片澄澈透亮的天空,万里无云,宽阔自由。不知她还记不记得了,她要奥迪尔带她走的那一天,天空就是这样的色彩。 我们坐车去城里,离开这里,我们两个一起在城里生活。
她用手机给奥迪尔的天鹅拍了几张照片,在电脑里检索着库存的图案,然后靠在桌边,拿起自己的本子开始画。她一边画,一边和奥迪尔聊天:「那么,这次回家感觉如何?是不是一场灾难?」
「感觉就是……你记得当我们还是青少年时,我们都觉得,父母不懂我们。然后有一天,成年的你发现,他们确实不懂你。」
海莉温柔地笑了:「我明白这种感觉。」她的眼睛紧盯着手中的工作。过去她也是如此,说自己在画画时,有一半的大脑还闲着,想要跟人聊天。奥迪尔会陪着她,一边跟她说话,一边惊奇地看到她笔下冒出了动人的线条。她就像是个魔法师。尽管她一再向奥迪尔解释,这不是什么魔法,但在奥迪尔看来明明就是。
「还有,我发现安娜贝尔其实过得也不容易。这算不算一种成熟?」
「是吗?你都已经成熟到,可以承认自己其实很在乎姐姐了?」海莉吐吐舌头,「了不起,我还差得远。别问我我给林赛的生日贺卡上画了什么。」
奥迪尔笑着摇了摇头:「你可以试着对她客气点。」
「为什么?好让她不那么碧池吗?」
「是啊。不过,她可能仍然会让你失望。」
海莉安静地画了一阵,像是永远都不会再开口了,但她突然说:「林赛怀孕了。我就要做阿姨了,谁能想得到呢?她说想要我做孩子的教母。我,克里斯,她想要我。」
「那不是很好吗?」奥迪尔柔声说。
「开什么玩笑啊!如果林赛突然出什么事,这个孩子就是我的责任了。」
「咳,我猜这孩子还有爸爸呢?」
「哦,对。」海莉咧嘴道,「呼,我立刻感觉轻松多了。他们两个突然都一起死掉的机率不大。」
「有人信任你那么糟糕吗?」
「小心点,克里斯。」
「我是说真的。」
「怎么,你也有个孩子想要我当教母?」
奥迪尔无奈地笑了:「没有。」
「好了,我们别兜圈子了,你也想要我问的——这个齐格菲是谁?」
「我爱的人。」奥迪尔歪了歪头,又补上几句,「他离开了。所以我需要……一个伤口。」
「他长什么样子?你有他的照片吧,给我看看嘛。」
「没有。」
海莉好奇地瞟了他一眼:「没有照片?别逗了,不拍合照放到网上的恋爱不算恋爱,大家都知道。」
「真没有。很多该有的东西,我都没有。这是爱上他的代价。」
海莉皱紧双眉:「听上去很复杂。」
「恰恰相反。」奥迪尔轻声道,「一切都很简单。我爱他。」
「也许吧。」
「你呢?你还和那个……那个谁……」
「哪个呀?我都不记得上次是什么时候见到你的了。」海莉不满地撇撇嘴,「我在约会软件上认识了一个人,这两年我们时好时坏的。他住在城里。」
「哦。」奥迪尔希望那是个又丑又蠢的男人。
「他和一对夫妻一起合租了一栋房子,周末我就去城里找他。哦,克里斯,想想真是有趣,我们还是孩子时,想要去城里一趟多不容易,简直像是去世界尽头一样。你妈妈带我们去演唱会的那次,我真想消失在人群里,再也不回来了,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她以为奥迪尔会忘记吗?
「看看现在的我们,你远在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城市,不回来的人是你啊。」
「是啊,现在我是黑天鹅奥迪尔了。我也可以飞得很远了。」
「什么?」
「我做伴游时用的花名。」
「什么跟什么?这也太多信息需要消化了吧。首先,『黑天鹅』,哈?」海莉诧异地抬头看看他,「你一直想成为那个角色。」
「我已经是她了。」奥迪尔耸耸肩。
「等下……所以你男人叫『齐格菲』?这是什么笑话吗?他是真的存在吗?」
「我倒希望他只是幻想,至少这样他就不会离开我了。」奥迪尔苦涩地说。
「原来他是真的。」海莉说,「然后,『伴游』?」
「总之,我现在是黑天鹅了。」奥迪尔笑眯眯地说,「有很多人喜欢我,会花大把大把的钱在我身上,像是那种故事里在舞会上着了魔的王公贵族。」
海莉犹豫地看了他一眼,笔尖在纸上来回戳着:「知道么,克里斯,你总是认为你得先成为什么人,先拥有某种形象,别人才会喜欢你。那不是真的。」
「我心里有一部分也想要这样相信,真的,一直都想。不过,即便齐格菲是真的,他也还是离开了我。」奥迪尔低声道,「『真的』对我又有什么用呢?告诉我,海莉,对你来说事情有那么难吗?从你的心开始渴望的一刻,到你得到完整的回应,再到你可以忘却和抛开……每一次,也有那么难吗?」
「你想让我说有,还是没有?」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海莉,告诉我实话?」
「好啊。一点也不难。当我在车站反悔,说我们不可能行得通的,你该去上大学……你失望地转身离开,把我一个人丢下,这些事情对我来说不难。我是个天生的魔法师,想要什么都容易——你不是总那么说吗?是的,就是这样,满意了?」
奥迪尔捂住脸,疲惫不堪,声音挤出指缝:「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可是实际上,对一些人来说,事情就是会更容易,对另一些人来说,太他妈难了。我觉得不公平,我觉得不公平。」
「该死,你这么说,我确实无法反驳。唉,克里斯,克里斯……」海莉低低地念着他的名字,好像他是一个咒语,「过来,亲爱的,来看看我的画吧。」
她把本子翻过来,竖在桌上。
设计出来的图案和之前海莉形容过的样子,似乎不是一回事。齐格菲的名字不是锁链,不是绳子,而是从天鹅身上生长出来的丝丝枝蔓,它的确缠住了天鹅,但却并不像是在禁锢,更像是不舍地在依附着天鹅,仿佛离开了天鹅的身体,它就会瞬间枯萎。
「太完美了。」奥迪尔的眼眶有些发热,「它需要天鹅。」
海莉拍了拍他搭在桌上的手:「你会拥有一个很美丽的伤口的。现在,带我去吃饭吧。我们可以好好聊聊天。很久了,克里斯,太久了。」
他们抵达「罗西家」餐厅时,黄昏已追逐着蓝天迎面而来,飞鸟从刚刚亮起的霓虹灯上掠过,十月的风把门前的灌木吹得沙沙响,落叶在停车场空旷的地面卷起小小的漩涡,铁皮外墙的餐厅仿佛是用时光机从五十年代运过来的。 我饿得可以吃下一头牛。 每次来这里,海莉总是这样说,但最后她其实吃得不多。奥迪尔坐在她对面时,会觉得自己才是一头牛。
老板史蒂夫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见他们两个进来,他站在柜台后喜笑颜开:「克里斯!老天,迷途浪子总算回家了?还有海莉!简直像是回到了从前。你回来多久了?」
「三天了。」
他们在找了个角落里的卡座,刚坐好,史蒂夫就亲自过来为他们点单。还没来得及看看今日推荐,门响了,一个独自前来的中年男子步态从容,双手插兜,坐到他们斜后方的座位上。奥迪尔叹了口气,海莉在一旁问他些什么,他也只当没有听见,从座位上站起来,向那个男子走过去。
「克里斯!」海莉喊。
奥迪尔微笑着站到男人面前,敲了敲桌子:「你已经在我的家乡跟了我三天了,本来我觉得无所谓,你有你的工作,我也没什么好藏着的。可是你要找的人不在这里,让我轻松一点吧。今晚我只想和老朋友在老地方好好叙旧,也许我会来上两瓶,放纵一下,哭个昏天黑地,你以为能听到什么?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落魄家伙回忆他伤感的青春期。我不想让你看到我失态的样子,所以,为了彼此,你还是离开吧。」
男子莫名其妙,四处瞧瞧:「什么?你在跟我说话?」
「别装了,我在路上就注意到你的车了。」
「年轻人,你可能是误会了……」
「嘿!」史蒂夫晃着上身来到他们中间,「听着,我不在乎你是谁,我也不在乎这是不是误会。克里斯是我们的老熟人了,我看着他长大的,他不想在这里看到你,那你就得出去。或者我亲自把你扔出去。」
海莉说:「可别惹史蒂夫,真的,哪怕你有最好的医疗保险。」
男人尴尬地嘟囔了一番「这是个自由的国度」,但还是站了起来,目光戳向奥迪尔,咬咬牙,转身离开了。
「好了,现在我是真的有点吓到了,请问你到底还藏了多少故事没讲?」海莉问。
「我发誓,没那么复杂。」奥迪尔苦笑。
「克里斯,我刚才正准备和你说呢。」史蒂夫严肃地看着他,「我不知道会不会和刚刚的事有关系……是这样,就在一个星期前,餐厅这边收到了一封信,信封里面还有一封信,收件人是你,字条上说请我转交,但不要寄给你,也不要给你打电话。」
奥迪尔的头「嗡」一下响了起来。他瞠目结舌看着史蒂夫,一时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好像舌头打了结。
倒是海莉兴趣浓厚,问:「信呢?」
「你妈妈过来时我交给她了。应该就在你家,她没给你?八成是忘了。」
「会是谁的信?克里斯,是齐格菲吗?」海莉抓住了他的胳膊。
「是他。」奥迪尔呢喃道,一只黑色的鸟在胸口扑打翅膀,「是的,是齐格菲,一定是他。」他给齐格菲讲过这里,讲过史蒂夫,也讲过海莉。自己的事他居然全都记得。
「我需要知道所有的细节。」海莉说。
奥迪尔转头看她,心中一阵愧疚:「海莉……我……我得回去了。」
「哦,当然当然,我不是说现在!别担心,去吧。我们会有时间的。」海莉露出谅解的笑容,她张开双臂,拥抱奥迪尔,「希望你一切顺利。」
奥迪尔搂紧她的背,天青蓝的头发像微风一般在脸畔抚过,茄克衫的褶皱拱着掌心,叫人抓不稳。他有许多话想告诉她,比如,他不后悔,比如,他没有怨过她,比如,他也希望她一切顺利……他头一次产生了希望在家乡多待两天的想法,只为了能把所有话跟海莉说完。
「海莉。谢谢你。」他说。
奥迪尔冲进家门时,发现安娜贝尔已经回来了,正坐在门廊边的小客厅里玩手机,她的约会大概不太顺利。「妈妈呢?」他问。
「你要找她?」安娜贝尔一愣,「她在厨房。」
奥迪尔三步并作两步,他听到安娜贝尔一瘸一拐的脚步声紧跟在自己身后,像是随时准备要支援他,令他心头一暖。
父亲也在,他们正在准备晚餐,奥迪尔这几天从来没在晚餐时间出现在家里过,两个人突然看到他进来,都怔住了。
「妈妈,信呢?」奥迪尔希望对话越简短越好。
母亲抿着嘴唇,用毛巾擦擦手,靠在水池边上,冷冰冰地看他。自打他进家门的那天,她都没正眼看过他,这是唯一的一次。
奥迪尔握紧双拳:「『罗西家』餐厅的史蒂夫给了你一封信,是寄给我的。」
「什么?为什么会在史蒂夫那里?」安娜贝尔小声自言自语。
「克里斯,你到底是惹上什么事了?」母亲问,「为什么会有人遮遮掩掩寄信给你?」
「你又对你儿子的事感兴趣了?」奥迪尔戏谑一笑,「我会告诉你的,事情没你想得那么复杂。但是先把信给我吧,是我很重要的人写给我的。」
「没那么复杂?你让我还怎么相信你!」母亲把毛巾往台上一摔,「你就是个骗子。」
奥迪尔的心跌进了冰窟里。安娜贝尔捏了捏他的胳膊,说:「别这样说,妈,那是克里斯的男朋友。」
「你男朋友是犯罪跑路了还是什么?」
「齐格菲没有犯罪。」奥迪尔轻声说,「他不会伤害任何人。」
「这事说来话长,你把信给他,我慢慢跟你解释。真的跟犯罪不沾边。」安娜贝尔说。
「你觉得你现在还剩多少信誉?我也不知道你最近都在想什么,工作也不要了,跑到克里斯那里住那么久,你是干嘛去了?」
「他是我弟弟!你以为我是去干嘛的?」安娜贝尔惊讶地说,「克里斯在帮我。他是我的家人,而且是个可靠的人,我遇到事了当然会想要去找他。难道不是你一直说,我们姐弟该相互帮助的吗?妈妈,你才是,你到底是怎么了?中邪了吗?」
父亲打起圆场来:「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你先把信给他嘛。」
母亲疲惫地摇摇头:「信在你的房间里,跟我来。」
奥迪尔和母亲一起站在了自己儿时的房间里,安娜贝尔在门口等候。母亲在他书架上翻了一通,取出一个信封,转身递给奥迪尔。他双手颤抖着接过来,信封被自己捏得发响。那上面毫无疑问是齐格菲的字迹。墨迹仿佛沿着指尖钻入他身体,流经血管一路涌向胸口,纹身机打得他的胸骨快被刺穿,墨水刺进肌肤里,形成一个名字,围住黑天鹅,咬着他的脖颈,吻着他的翅膀,贴着他的脚踝,再也不离开他。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信的事?」他问。
「我怕你是惹祸上身了。」母亲蹙眉,忧心忡忡,「我怕你们两个一起惹上什么事了。」
「放心,安娜贝尔和此事完全无关。你可以来问我的。」
「不用了。我什么都不需要知道。你姐姐管你叫『可靠的人』,我希望你真有她说的那么可靠。」
他们面对面别扭地站了一会儿,母亲叹了口气,冲他点了点头,离开了房间。
安娜贝尔在门口盯着他:「是齐格菲?」
「是。」
「你不看吗?」
「我……安娜,我可以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吗?」
她走过来,一把抱住他的肩膀,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当然可以,我等下把晚饭给你拿过来。」
「刚才谢谢你。」
「我什么也没做。」
姐姐离开后,奥迪尔把房门掩上了,终于,只有他自己留在这个私密空间里。奥迪尔的父母从来不曾破坏过这个房间带给他的隐私感,多年以后,他才明白这件事有多么值得感激。和母亲闹成如今这样,她还是会把他的信一动不动放进他的房间,像是在说,这是家中永恒的规则,不管他们的关系如何转变,这一点仍然不变。
到家的第一天晚上,当他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时,他就把自己锁在这里,躺在床上一边想着齐格菲一边自慰。他幻想自己带齐格菲回了家,父母都很喜欢他。夜晚时分,齐格菲的手腕被绑在自己少年时代的床头上,下面精水泄了又泄,奥迪尔用力贯穿他的身体,他哭着扭动,仰起脸恳求,但奥迪尔把他压得更紧,死死捂住他的嘴, 别让我爸妈听见…… 高潮之后,奥迪尔哭了。
还是在这张床上,在这张他在幻想中邀请齐格菲进来,打破自己隐私的边界,享受无尽亲密的床上,他拆开信封,小心翼翼取出信纸。
他先囫囵吞枣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然后再从头开始,细细读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再又掉过头来重读,把相隔万里的两句话联系起来,想要找出隐藏的奥秘,把一个动词揣摩无数遍,相信它具有丰富的含义。仿佛齐格菲是个受训的间谍,采用了某种高明的密码,等待他用真爱去破解。
直到再也找不出什么没能参透的特殊之处,奥迪尔才从床上起来,把信揣在胸口,贴住黑天鹅。他打开房间的窗户,抓起毯子披在肩上,爬了出去。
即便在深秋时节,簇拥着加菲尔德高地的树林依旧显得茂密,仿佛多走出几步就会跌入古老的童话,看到水晶般的湖泊,天鹅在夜晚也能拥有人形,身披新盐一样洁白的月光,在树影间舞蹈。里德家的房子周围总是那样静谧,白天的风声被黑暗吸走了,鸟儿也不再啼鸣,只有偶尔经过的汽车卷起一阵尘土,带着机器的轰鸣声一路碾过。
今晚天气很好,夜空晴朗无云,星罗棋布,你在城市里见不到这样的夜空。几个小时后,你还可以看到狐狸大摇大摆穿过泛黄的草坪,踩出细碎的响动,好像这里是它们的地盘,人类不过是来借住一晚。
奥迪尔坐在窗外的屋檐上,曲起腿抱着膝盖,毯子在肩上裹紧,低头望着自己长大的郊区城镇。他以前会坐在这里等海莉骑车过来,看她把车停在街道对面,按两下铃,向自己招手。
那样的日子已经离他很远很远了。
呆坐了半晌,他听到房间门打开了,是安娜贝尔来给他送晚饭。她也爬出了窗户,奥迪尔急忙搀扶她:「当心你的脚。」
「没事的。」她果断说。
等她坐定,两个人无声地抬起头,一同望着他们童年的星星。也不知这里的天空是否还如安娜贝尔所怀念的那样,人的记忆并不是那样真实。
「齐格菲还好吗?」她问。
「他比我想象得要好。」奥迪尔不无遗憾地说,「我本来以为他会像我这么悲惨,甚至是比我更悲惨。但是……他目前还不错。也可能是为了不让我担心。」
「肯定是为了不让你担心。」
奥迪尔笑了,把毯子张开,腾出一半披在姐姐肩上。「你就哄我吧。没有啦,我还是为他开心的,我当然希望他好。」
「我真想有一天能见见他。齐格菲……到底是什么人,让我弟弟这样坠入爱河。」
「哈,我其实还挺容易爱上别人的。」
「真的吗?」安娜贝尔挑了挑眉,「这我可是第一次听说。」
「毕竟我并不为此骄傲。」 我一直觉得这是一种疾病。
「但是,齐格菲是不是你第一个男朋友啊?我印象中,好像和你交往的都是女人?」
「你怎么会对我的约会生涯记那么清楚的……」
「我一直觉得你更喜欢女人——呃,我这么说没什么问题吧?我是说,你有偏好,你们——双性恋可能会有性别偏好的,对吧?」
奥迪尔惊讶地看着她:「是的,你知道得还挺多嘛。」
「我是个职业芭蕾舞者,你难道以为我的世界里只有你一个双性恋?」
「不,当然不。」奥迪尔笑个不停,「你猜对了,我确实更喜欢女人。甚至连其他性别,我也更容易被气质阴柔的人吸引。」
「所以他确实是你第一个男朋友喽?」
「啊……其实我曾经秘密交往过一个男人,你不知道。」
「『秘密交往』?怎么回事?」
「大学时的一位讲师。」
「克里斯!」安娜贝尔抓住他的胳膊,嘴巴张得老大,「你说什么?」
「不用说,彻头彻尾一场灾难,我太想要感觉自己很特殊了……那是我第一次和男人在一起。」奥迪尔耸了耸肩,「你可以说这件事某种程度上摧毁了我对同性关系的认识。是啊,我从来没能和男人……『正常地』约会过。包括齐格菲。」
「太糟了……克里斯,实在太糟了。」安娜贝尔挽住他的胳膊,「我不想责怪齐格菲,但是……我觉得你值得更好的。」
「可我不想要更好的。我只想要齐格菲。」
安娜贝尔拍拍他的手背。
「别说我了,你的约会怎么样?」他问。
「其实还不赖。杰克过去就是个很贴心的人。但是……」安娜贝尔放开了他的胳膊,双臂抱在胸前,「我感到不对劲。我的人生已经犯了那么多错误,从职业的选择到历任男友,许多我以为是必须的,是我想要的,好像现在看看,都不再是了。老天,我前阵子才刚刚想方设法要弄断自己的骨头,不管怎么看,现在都不太合适急着开始一段新的感情关系吧?」
奥迪尔开心地侧头看她:「真的吗?你居然会这样想?」
「来吧,告诉我我一直以来有多蠢。」
「不……你不蠢。」奥迪尔缓缓摇头,「你只是害怕孤单罢了。」
安娜贝尔也转过头,认真地望向奥迪尔的眼睛:「有时候我觉得,我是不是下意识故意找这些糟糕的男人,也许我内心的一部分在警告我:你不是真的想要这些,你一直在试图抓住错误的东西。芭蕾,演艺界,男朋友……我可能一生都活在某种谎言里,到了现在才开始看清楚。」
「你的话听起来,就像是个长期受到异性恋规训的女同突然觉醒了。」
安娜贝尔放声大笑:「真的很像!可惜不是。」
「太遗憾了。」
「我不清楚具体是怎么了,但我整个人都在分崩离析。回家一趟,更让我有这种感觉了。所有的回忆都离我很遥远,好像我没有真实地活在那一刻。」
「甚至是和我一起经历的时刻?」奥迪尔委屈地问。
「说来也怪,你可能是其中最真实的部分了。你好像一直都在提醒我,要我留意更多。但我却一直忙着另外的梦。克里斯,我从来都没有过你所追求的、你所感受的那些东西,我从没有想要一个人像是你想要齐格菲那样……」
奥迪尔低下头:「可是,其实我有时也觉得……我选择齐格菲是有原因的。我爱上他是因为知道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真在一起,知道他有一天会离我而去。只有如此,当一切结束时,我才能确信不是因为我搞砸了,不是因为我不够讨人喜欢,而是因为,这种结局是早已注定的。」
安娜贝尔的手在毯子里挪上来,放在他背上轻抚。
「我这人真是一团糟,是不是?」他问。
「我好像也是。」安娜贝尔柔声说。
「齐格菲其实提出过,要我和他一起走。」
「等下……什么?他想要带你一起走?天啊,克里斯,你为什么没跟他走呢?」
「我有很多理由,很多借口……可是这一刻要我说真心话,我会说,是因为我害怕了。我怕他其实心里有那么一部分,不是真想要我跟他走。那天是我一再逼问他的,如果我不厚着脸皮说我要跟随他,他压根都不会告诉我他要去哪,要做什么。我怕他是只好那样说,只好请我一起……」
「不,克里斯,这怎么可能呢!」安娜贝尔搂住他的肩,「你这纯属胡思乱想。」
「是,但也不是。你知道他的信里是怎么说的吗?」奥迪尔抽了抽鼻子,从怀里掏出信纸,「我给你念念。你听,这段……『和你们几个一起去别墅渡周末的那次,是从我遇见你以来,第一次,我没有感觉自己被你的存在完全吞噬掉,甚至是可以坦然站立在你身侧。奥迪尔,你是天鹅,是那么美丽,奇妙,庞大,多彩又有力。看到你鲜活的姿态,我像个埋在土里的死尸被盎然的生命所吸引。我爱你,但是请你原谅我这样说——这段远离你的日子让我能有机会感受自己,能停下来考虑一下我的复活,该怎么样才算是活着,除你之外我还能拥有什么。别误会,我能如此也全是因为认识了你,每一刻我都心存感激,可或许我某种程度上确实需要这种距离。过去我没有这样想过,只觉得没有你在的日子就是煎熬,但今天的我可以靠自己度过一天又一天,让我甚至比过去更爱你了。』」
「唔,宝贝,我觉得他的意思并不是在说,他不想要你跟他走……」安娜贝尔皱眉道。
「的确不是。毕竟他自己也没意识到。」
「你别把他的话看得那么消极……」
「不是的,我没有消极,我的意思是……我没答应跟他走是出于恐惧,可现在,即便我的恐惧得到了验证,我也知道不是我搞砸了什么,不是我不够吸引人,也不是他不够爱我。如果他感到离开我一段日子对他有好处,那么他肯定是真的需要。他在照料他自己,我现在能接受了——我这人虽然一团糟,但他需要距离确实不是因为我。他过去也说过类似的话,可我没当回事。现在我更懂得他了,他离我那么远,可我能懂他,比他在我身边时更懂他了。他在信里形容我『庞大』,我第一次觉得这个词很美,而不会联想起糟糕的事,我明白他在说什么,我们心灵相通,所以我不再恐惧了。」
安娜贝尔笑了:「天啊,太美了。」
奥迪尔忽然对自己这样大发议论有些羞怯,缩了缩脖子:「总之……我会等他的。我会一直等他,不管有多久……等他愿意、也能够让这种距离消失。那一天到来时,我会立刻飞向他。我愿意抛下一切,只要能和他在一起。直到失去他我才知道我真的愿意,是不是很傻?」
「也许吧,但是,仍然是我听过的最美好的爱情故事。」安娜贝尔说,「好了,你现在就是我的榜样了,千万别谦虚。」
「安娜……跟我回去吧。」奥迪尔攥紧了信,「我不能把你留给爸妈,他们不会明白你都需要什么的。我可以照顾你,支持你,如果你需要时间来走出过去的谎言,或者你需要犯更多的错,我都可以陪你一起。你也可以陪我等齐格菲——要知道,一旦我去找他了,我大概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你了。」
「可是……克里斯,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多少次我原本该照顾你的时候,我都没做到。更何况,我们两个可能会吵架吵得想要掐死彼此的。」
「你照顾过我无数次。我没把你当负担。虽说不是我自己选择要你来做我姐姐的,但如果让我选,我还是会选你。」
安娜贝尔抱紧了双膝,眼泪打湿她的脸颊。「那,好吧。」
他们肩并肩裹在毯子里,仰望着童年的星空,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叫,才边笑边爬回了房间里,坐在床上打开奥迪尔的笔电看动画,吃掉他们早已凉透的晚餐。奥迪尔终于感觉自己回家了。原来不知不觉中,他已走过了漫长的黄砖路,落回了他的堪萨斯。当下一次龙卷风吹起的时刻,他将会飞翔。
尾声
推特上说,这是奥迪尔的城市十年以来最寒冷的一个冬天。
从冰封的湖面回到陆地上时,圆鼓鼓的羽绒服里还散发着运动过后的热气,但是奥迪尔的脸很快就被风吹冷了。安德鲁在夸张地跺脚,杰西卡在他身后抱怨个不停——她不是个特别有运动细胞的人,加上严寒,她的脾气就更差了。安娜贝尔笑声清亮,她得意又活跃的样子简直和杰西卡截然相反。
城市公园冬天的湖面溜冰场——这是奥迪尔一直想带齐格菲一起来的地方,但是他们从未有过机会。第一个冬天时,他们不敢这样做,奥迪尔也根本还没意识到自己爱上了他。然后,没有第二个冬天了。他没能给齐格菲绕上围巾,戴上耳罩,也没能拉着齐格菲的手,抱着他的腰,在冰面上成为他的支撑,成为他温暖的来源。他们有太多遗憾了。
距离齐格菲离开已经过去了一年多。失去他的那个冬天很难熬,为了躲避无处不在的调查员和冷风,奥迪尔几乎不出门,加上他满脑子全是齐格菲,无休止地幻想着,如果他还在这里,如果他们能自由自在,那么他们会如何不畏寒冷,跑出去一起做这个做那个……还好那时有安娜贝尔在自己身边。很难说是奥迪尔在照顾她,还是她在照顾奥迪尔。
安娜贝尔冬天时决定去看咨询师,到了春天,她搬了出去,在离奥迪尔公寓不远的地方找了个地方跟别人合租。她渐渐融入这里,为一家线上芭蕾舞课的网站运营社交媒体,空闲时间挺多。她没事就在翻市立大学的主修课程资料,跑去旁听数学课——奥迪尔从来不知道她对数学有兴趣。她兴致勃勃地谈起可能会再修一个学位,但是她还没完全想好会是什么。这个世界对她来说一下子变得更辽阔了。她似乎改变了很多,但是她仍然是安娜贝尔,那个梦想着飞到天南海北的女孩。
奥迪尔和切尔茜的计划在夏天时启动,他没想到自己也会有给其他性工作者做培训的一天,而且做得还不赖。站在台上向人讲解身体障碍者对「身体」的认识时,他自己也学到了些新东西,好像他又能比过去更可靠一点了。也许杰西卡说得对,他喜欢让别人感觉好,而且也挺擅长。
他去上拉丁舞课,学习怎么展现自己的身体,和过去单纯凭直觉不同,他感受着自己身体的完整,感受着被自身占据掉的空间,感受着一种「庞大」,并把它和种种情绪融合在一起。他发现跳舞时的自己,像是一只巨大的鸟,果断,准确,轻松地腾空而起,不为自己庞大的需要而感到抱歉。
安德鲁还是老样子,没有一个伴儿是能见第二次的,而他没有感到缺乏什么。杰西卡和艾琳分手了,她并没有跪下来求她留下。 我们想要的不是一种生活。 杰西卡告诉他。 虽然很老套,但我真的想要一个愿意和我结婚的人。
「有人要喝热巧克力吗?」奥迪尔喊道。
「我!」杰西卡兴高采烈地举手。
「都要,都要,快去!」安德鲁指挥道。
「是,是。」
奥迪尔从他们身边跑开,在饮料售卖亭前面排队,当他端着沉甸甸的纸托盘离开窗口时,在人群中走了两步,突然看到一个穿棕色羽绒服的人正在靠近自己。奥迪尔站住了。纸杯的热气把他戴着绒手套的双手弄得暖乎乎的,脸上却是寒风如刀,他的身体就这样分割成了互相不能理解的几个部位,丧失了完整的感觉。这一年多以来,他已经形成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用来对付跟踪和监视很有用。所以他知道身体在向他发出一种信号:有什么不寻常的事要发生了。
男人并不掩饰来意,直接向奥迪尔点点头,好像早跟他约好了一般。「黑天鹅奥迪尔?」他压低了声音。
「是我。」
在非工作场合,听到有人用这个名字实在太古怪了。电光火石间,奥迪尔忽然明白了,还有谁会用这个名字。他发现自己甚至知道男人接下来要说什么。他像是身处露天剧院,只有他一个人通晓这出纠结的剧目,反复背下了所有台词。如果可以,他会跟着演员一起念出来,只是他的嗓子里面仿佛被肿块给堵住了。
「齐格菲想知道,你现在愿意跟他走了吗?」
真遗憾,那个神秘的男人就这样用一种如常的语气说出这句话,仿佛根本不知道这是世上最重要的话。
奥迪尔被冻得发僵的脑子需要一点时间化开,他恍惚站立,重重吞咽着口水。然后,他有些紧张地向四下张望。男人说:「你可以假装我在问路。」
「他……他还好吗?」奥迪尔的声音在颤抖。他不太敢相信,这实在太像是间谍电影了,会不会其实只是个梦境?
「他还挺好的。」男人笑了笑。笑容顿时让他显得像是个活生生的人,不再是从冷峻的间谍片里走出来的神秘人。「他想要你知道,如果你此刻还是不能离开,他每年都会再问一次的。他会一直爱你,一直等你。我说……你们两个真够梦幻的。」
他说这话,并不是在嘲笑,而是带着真诚的欣赏。所以……在奥迪尔根本不知道的时候,他和齐格菲已经成为爱情传说了吗?奥迪尔难以置信,只能尴尬地胡乱向哪里指了指,又点点头,装出一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样子来:「他想……他想要我去找他?现在去见他安全吗?」
「肯定是会有风险的,其实,他不管做什么都有一定的暴露风险,那他也不可能什么都不做了吧?你就别担心这一点了。」
「你的意思是,只要我说愿意,我就、就可以见到他了?」
「是的。」男人非常肯定。
奥迪尔闭上眼睛,一阵头晕目眩之后,重又睁眼,发现世界依旧如常,他并非在梦中。
他转头向他爱的人们望过去。很快,他就要走过去把热巧克力递到他们手上,温暖每个人,接下来他们要一起去吃饭,晚上还要去夜店喝酒。这是他变得越来越熟悉和喜爱的生活,他感觉自己能够掌握的生活,他自己选择的家人都在他身边,他也喜欢他的工作。这里是他的家。
而他和齐格菲呢?他们过去的时光当然非常美好,爱情也让人无比甜蜜,可是他其实从来没有和齐格菲一起「生活」过。齐格菲自己也才刚开始学习该怎样活着,一切都让他应接不暇呢。如果奥迪尔一无所有地出走到陌生国度,他们的关系出了岔子,连躲都没地方可躲。他们过去甚至没谈过单偶制还是多偶制的问题,因为没想过能长久厮守,那可是最基本的啊!还有很多实际的问题要面对,两地相隔的思念泡泡再也保护不了他们了……
他没有准备好。他永远也不可能准备好。
他知道自己的答案了。
「带我走。」奥迪尔这样说,仿佛在直接向齐格菲请求,「我愿意。带我走。」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身体再一次完整了。
THE END
Comments
No comments yet. Be the first to reac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