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信笺

【#男鹅 同人 | 王子/天鹅】There's a Place for Us 系列之二

王子笑了笑,把信小心地收进怀中,站起来握住天鹅的手,说:「来,我也想要写封信给你。」

文前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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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Swan Lake (Bourne)
关系Prince/Swan
分级Teen and Up
角色Prince, Swan, Stranger, 原创角色
其它惊恐发作, 抑郁, 出柜
信息章节:1/1 字数:19130 字

写在前面

本文是《雪如尘》的续篇,大概算日常小品文?主要是用来 tie up some loose ends 的。有春天的花花,也有鹅比花娇的鹅鹅,希望皮站长会喜欢!再次感谢扣扣为我试读,只有经过了她的反馈我才敢放心大胆地发出来 =w=

决定给这个系列命名为 There’s a Place for Us 了。

虽然没有什么特别需要预警的,但文章中途可能会有些黑暗,让人心情沉重,请谨慎。

There’s a Place for Us

正文

泪水模糊了王子的视线,但他能看到外面春日的清晨,天空晴朗,阳光透过窗子洒在枕边天鹅的肌肤上,他悦目的背部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原来噩梦从未发生,王子并没搞砸一切,无助地看着天鹅在面前被撕碎。

王子调整着呼吸,用手背抹掉脸上的泪水,好了,好了,他已经醒了,那只是个梦。但伤感在空气中凝成羽毛的形状,飘浮在他四周,不肯放过他。天鹅身上的鲜血,随着空气中的浮尘落到他眼皮上。

天鹅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醒来的,突然凑到王子胸前,抱住他,蹭着他来代替说早安。王子试图遮掩自己的哭泣,但未能如愿。

「你的眼睛……你哭了?」

「做了个噩梦。」王子赶紧说。

天鹅睡眼惺忪地往他肩窝上拱了拱:「没事了。」

「嗯……」王子拍拍他的头。

天鹅的手臂在他腰上动着,忽然停住了,掀开他的被子看,小声「啊」了一下。王子感到不妙,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晨勃了。他愣住了。

「做噩梦也还是会晨勃吗……」天鹅惊讶地说,「人类的身体好奇怪啊。」

「别管了。」王子唉声叹气,捂住自己的脸,「过几分钟就会下去了。」

「我可以帮你让它软下去的。」天鹅莫名自信地说。

「不用了!」王子咬了咬牙。

天鹅眨了眨眼,手盖上他的大腿:「躺好……别动了哟。」

那张被晨光映照得无比可爱的脸从眼前晃过,王子的胸口一阵炽热,他点点头,听凭天鹅脱去了他的裤子,连内裤也一并扒到了膝头,大腿上,他那双暖暖的手已经开始抚摸自己。王子深深吸气,把那个随便就勃起的地方交了出去。他暂时忘掉了噩梦。

被碰触时,他竭力忍耐自己的冲动。他太想去抚摸天鹅了,他想亲吻他,对他说一些很色情的话,把手放到那些明知他不喜欢被碰到的地方。天鹅赤裸的身体,柔和的目光,温暖的笑容形成无尽的诱惑,王子脑子里充满了下流的想法,却什么也不能做。忍耐使他的肉体几乎产生实际的疼痛。

当高潮过去,王子神志稍微清醒,他想,也许这种愉悦和苦闷的结合是对他的警示。若是过于享受,将一切视作理所应当,当天鹅有朝一日收回了恩赐,他会很难接受。现在,至少他能时时提醒自己,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到底有多珍贵。

王子拿纸巾擦净自己湿乎乎的小腹,穿好裤子,天鹅开始像平常一样放松地靠近他。王子看了看床头的时钟,时间还很早,他翻开扔在床头的书,向后靠在垫子上。天鹅好奇地凑上来:「不起来吗?」

「被你搞累了,懒得起。」王子斜了他一眼。

天鹅用头拱了拱他的胸口:「你看书时,我可以靠在你身上吗?」

「可以呀。」

天鹅小心地枕在了王子的胸腹处,蜷在他身边,搂着他的腰。王子轻轻笑了,揉着他的肩颈。天鹅的重量微微陷入自己的身体,随着自己的呼吸起伏,好像他已融成了自身的一部分。

「会不会重?要我变形吗?」

「不用。」

王子特意读得比较慢,这样他就不用总把手从天鹅身上拿开来翻页,可以停泊在他的温暖之中。这是一本恐怖小说,王子已读了三天,也许这才是他做噩梦的原因。在阅读时,天鹅的肌肤和纸上印刷的字母交织成虚拟和现实的边境,王子被他们的分量压在那里,心神也遗落在了那里。

偶尔,王子会从书页上挪开眼,看着天鹅倚在自己怀中的模样。某一刻,他忽然希望自己和天鹅是活在纸上的,没人能真正撕碎他们,因为他们被写了出来,便永远存在。

王子一阵愣神,终于长长呼气,丢下书揉着眉心。天鹅哼了一声,蹭了蹭他。王子抱住天鹅的肩,向上拉了拉,让他靠在胸前,抱住他的头。

「我最喜欢你了。」王子小声在他耳边说,「我喜欢你总是认真听别人说话,不管你能不能听懂,你都会听,会仔细地想。」

天鹅在他臂弯中微微颤动了一下。

「我喜欢你游泳的样子,不管是人形还是天鹅。我可以一整天什么别的都不做,只是看着你游泳。」

天鹅仰起头来,眼睛亮亮的:「连你爱看的书也不看了吗?」

「嗯。还有……我喜欢你,因为你居然能和黑天鹅做朋友。」王子一本正经,「我不知道你怎么忍受那家伙的。」

天鹅笑出了声音,头往上拱,目光反倒低垂,手指不停地拧着被子:「你这是怎么了?忽然说这些……」

「没怎么,想告诉你我很喜欢你。」王子摸着他的脸颊,轻声说,「我见过你,你知道吗?在遇到你以前,我很早就见过你。我在梦里见过你,我在玩具箱里见过你,我在揭幕仪式上见过你,我在广告牌上见过你。你一直在那里,我的世界里到处都是你。」 而我看到你在梦中死去。

天鹅困惑不已,问道:「你说的这都是什么意思?」

王子轻吻他的嘴唇,脸埋入他颈间,天鹅安静地偎在他怀中,过了半晌才问:「你……你知道我是真的,是吧?」

王子叹息一声:「我知道。我说的也都是真的。」

「哦……」天鹅徐徐在他耳边说,「抱歉……」

「为什么要抱歉?」

天鹅望了他一眼,闭目,贴紧他的肌肤,微微摇头:「没什么。」


每次和黑天鹅共处一室都让王子很别扭,甚至是想逃。只要那个黑色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王子就感到心慌。与他有关的记忆全都太痛苦了,逃无可逃:黑色的枪在手中摇晃,脸颊被抽得剧痛,屈辱汇成鲜血从嘴角流出……血,在她的腹部,渗开。

谁也不愿意回想起这些事。

幸好,黑天鹅一共也没来过公社几次。但他还是会偶尔造访,毕竟他是天鹅的朋友。按照天鹅的说法,很多年里,他是他唯一的人类朋友。

天鹅是照着他的样子变形的。刚开始,他的面孔和体型都是模糊的,水妖让他必须找一个人类来模仿。他在公园里见到了玩滑板的青少年黑天鹅,从此便一直按着那个模样来让自己成型。最终有一天,黑天鹅发现了这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奇怪生物。但他没有害怕,没有逃走,而是惊奇地望着他,追逐他,试着和他交流。

老实说,这个故事让王子暗自欣赏黑天鹅。更何况,当他被囚禁在病房时,是黑天鹅聪明地意识到王子有可能认识天鹅,才会去找天鹅询问。说到底,他对自己是有恩的。

但王子还是有点害怕他。

晚饭时,天鹅坐在王子和黑天鹅中间,让王子松了一口气。他几乎没有和黑天鹅讲一句话,只是低头吃饭,让餐厅里嘈杂的聊天声淹没他的存在。黑天鹅也如往常那般,向餐桌上的众人施展着他的魅力,吸引着大家的目光,似乎根本没注意到王子。

好景不长,当王子收拾着两张长桌上的碗碟,准备去厨房洗碗时,黑天鹅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自告奋勇要帮忙。王子求救地望向天鹅,却没能得到帮助——画家正缠着天鹅聊天,搭着他的肩走出了餐厅,而天鹅就像平时那样,认真地听别人说话。

王子心中叫苦不迭,客气了几句,但黑天鹅已打定了主意。傻子也能看得出,他有话要和王子说。王子不能逃避他一辈子。

王子往水槽里放水时,黑天鹅等不及似的就开口了:「我挺好奇的,你过去凡事都有人伺候,现在呢,你得洗二十来个人的碗碟,还没有洗碗机。我能问问你是怎么适应的吗?」

这就来了。 王子叹了口气:「一开始,确实很不容易。我得重新学习很多事,像个无知的孩子。像正常人那样生活,对我是一种全新的体验。」

黑天鹅把收餐盆端了过来,搁在柜台上,说:「恕我直言,正常人一般不会生活在公社。他们更喜欢有间公寓,或是房子,尽量少和邻居打交道,闷头多挣钱。我不知道从皇宫换到城堡里居住的人,能不能意识到这一点。」

王子尴尬地笑了笑:「那就算是,另一种方式的正常吧。」

黑天鹅在一边好奇地看着他。王子围好围裙,戴上塑胶手套,将玻璃杯放进水槽。黑天鹅帮忙把碗碟里剩下的残余倒进垃圾桶,再放回收餐盆,他黑色的袖子时不时蹭过王子的胳膊,让他内心发慌。

「你经常会这样吗?」黑天鹅问。

「哪样?」

「假装『正常』。」

王子狠狠地将红色从透明的杯壁上抹去:「我不懂你的意思。」

「得啦,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你在舞会上盯着我的样子?你那时意识到自己爱上了天鹅吗?」

王子真想把头扎进肥皂水里,让耳朵里充满泡沫破碎的声音。

「我们不能老是这样。」黑天鹅的脸皱了皱,「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你非得把我当敌人吗?很多人觉得我挺有魅力的呢,你不至于这么讨厌我吧?」

「我不讨厌你。」除了这样说,王子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回答。

「我哪里得罪你了?啊,对了,我打过你……可是,公平点讲,是你自己拿着一把枪发疯的!」

王子把手中的杯子扔进水里:「我不讨厌你!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你说的没错,那是我人生中最疯狂的一天,看到你,让我想起那一天,我就很难受。好了吗?」

黑天鹅默默地把最后一个盘子放回收餐盆,然后转身,后腰靠在台边,望着王子。王子一言不发,用力清洗着。

「抱歉。」黑天鹅轻声说。

「没事。」

「我是想说……我花了很久假装正常,」黑天鹅揉了揉手腕,「我猜你花的时间更久。」

王子咽了下口水,手里的动作慢了下来:「我也不知道。」

「我的理由很奇怪,你知道,我长大时,周围所有的男孩都喜欢女孩,我也喜欢女孩,我特别喜欢女孩。」黑天鹅轻笑了一声,「所以,我以为所有的男孩也同样喜欢男孩。」

王子咬了咬嘴唇,把带着泡沫的杯子放到旁边的水槽里。

黑天鹅在另一个水槽里放水,继续说:「后来我才发现,事情不是这样,但我告诉自己,我没那么不同,其他男孩肯定也有一点喜欢男孩的。我反正喜欢女孩子,所以……我这样对自己说了很久,否认,否认,再否认……直到再也没办法骗自己了。」

王子瞟了他一眼,低声说:「你是什么时候决定要对自己诚实的?」

「在大学时……这么说吧,我学到了很难的一课。我没料到会那么难。」黑天鹅转过身,把手撑在台上。头一次,他站在自己身边,竟然令王子感到安慰。

「我小时候……做过很多噩梦,很多。」王子捏了捏手中的海棉,泡沫不断碎裂在掌心,「我从来都没能明白过,那些噩梦,现在想起它们,一切还是很模糊。我没办法把它们拼起来。」

「梦啊……」

「对,梦。还有一些人盯着我的目光……好像他们知道些我不知道的东西。」

「那,你是什么时候决定要对自己诚实的?」

王子停下手中的动作,转头直视他的眼睛:「从来也没有。直到现在,我还在告诉我自己,我只是爱天鹅,他是特殊的。」

黑天鹅回应着他的目光,对他点点头,拍了下他紧绷的肩,撸起袖子,把手伸进水里。厨房里充斥着碗碟、玻璃杯彼此相撞的声音。

「你会和天鹅聊这些吗?」王子问。

「严格来说我们就不怎么『聊』。他过去没现在这么爱讲话。你们在一起之后,我虽然一共没见过他几面,但他说过的话比过去几年加在一起都要多。你是怎么做到的?」

王子笑了:「我猜,现在我才是他最好的朋友了?」

黑天鹅吹了声口哨:「得寸进尺啊。」然后他笑得眼睛眯了起来。

「也许你可以更常过来。」王子把盘子放进黑天鹅的水槽里,「免得你的好朋友见色忘义了。」

「常过来?你们的晚餐吃得比救济所还要朴素,而且连个洗碗机都没有!整个公社全是一帮怪人,女巫上次在我面前烧了一张符咒!」

「是啊,但是,我们住在一座城堡里。」

黑天鹅放声大笑:「好吧,确实很有诱惑力。」

「而且,我也乐意听你带来一点家乡的消息嘛。」

「说到家乡的消息,你看过你前女友最近的采访没?」

王子攥紧了海绵,深深地呼吸:「没有。」

「没有?你们这破地方太偏远了,当地报纸都不关心她了。在我们那里,她仍然是个炙手可热的大明星呐。」

「刚到这里时,我在新闻里常常能看到她,尤其是她养伤期间。我不喜欢他们评论她的那种语气……」

「唔,不过,你也知道,我们这位好姑娘很喜欢被媒体关注。」

王子忍不住微笑:「是啊。她的确是。你说的采访是?」

「王室的新闻发布会,就是说要换继承人的那个发布会之后,她也被追着采访了。她把女王好一通攻击呀!你真该看看她那副张牙舞爪的样子。」

王子的胸口涌起一阵暖意:「我能想象。」

黑天鹅侧了侧头:「你和她有联系吗?」

「没有。」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充当联系人。」

「我……也许吧。」

「写封信给她怎么样?她至少也值得收到你还活着的消息吧。」

「……我考虑看看。她——呃,她、她最近还好吗?」

「好得很。片约不断,活蹦乱跳,尤其喜欢胡说八道。」

「嗯……你、你和我母亲还有联系吗?」

黑天鹅轻咳了几声:「没有。她早把我这个人给忘了。」

「抱歉。」

「少来,你心里是不是乐开花了?」

「我已经学会不去关心我母亲的私生活了。现在我只盼着她也别太关心我的。」

「向她出柜一定很不容易吧?」

「呃……我可能也、也没向她出柜吧……」

黑天鹅愣住了:「你是说……她不知道天鹅是男的?」

「哦,这个她知道。她不知道他是一只天鹅。」王子的鼻子有点发痒,用胳膊蹭了蹭,「我的意思是,我们也没真的聊过我的……我的……这能算出柜吗?」

「我也说不好。」黑天鹅叹了口气,「你太叫人困惑了。」

「对你来说,难道一切都很界限分明吗?」

「不,不是,对我来说尤其不是。」

王子苦笑了一下:「我总觉得自己好像……这里有一池子的水,我摸下去,不知道自己摸到的是盘子,还是泡沫。你明白吗?有时候一下子,『啪』,就破了,但我以为它是实体。即便是个盘子,也可能摔下去摔碎了。」

「你正在用洗碗比喻你的人生,你是认真的?」黑天鹅拽下毛巾,擦拭洗净的餐具,「太可悲了吧,哪怕是你。」

王子扬了扬眉:「抱歉,我们连洗碗机都没有。」

黑天鹅露出微笑:「好啦,看到你终于折服在我的魅力之下,这点事我还可以忍受。」

「拜托,好像你还需要我来证明什么似的。」王子翻了个白眼,「我可亲眼看见你诱惑了一整个舞厅的人。」

「哈哈,说实话,那天晚上我确实在试着勾引你,惹你嫉妒。」

王子的手抖了一下,差点把盘子给掉了:「你说什么?」

「我这人有时候是会犯点坏,但容我辩解一句,我真没想到后果那么严重。」

「你确实在试着勾引我?」王子恍惚地重复道。

黑天鹅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不是什么光彩时刻,现在想想,我不该那么对你的。」

王子的胃里一阵翻腾,他闭上眼,低声呢喃:「而我花了这么久,一遍一遍说服自己,一切都是我的想象,是因为我脑子有毛病……多亏了你。」

黑天鹅动作不自然地往旁边挪了挪:「呃……我是得向你道歉,可你那时,也确实是很疯啊。」

王子把手撑在了台面上,低下头,不去看他,试着控制住心口燃烧的烈火:「好吧。」

「你母亲打了你一巴掌,你就掏出枪来指着她。」

「我记得。」尽管他那么想要忘掉。

「她大概从没对你动过手吧?所以你那么受刺激?」

王子瞪大了眼睛,转头看着黑天鹅,直盯得他脖子都缩了缩。「你这人到底什么毛病?」王子咬了咬牙,「你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问这种问题?」

黑天鹅脸色骤变:「好吧,我——」

「你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王子向后退了好几步,嘴唇紧绷,「没有人能在几分钟内就成为朋友,你就那么渴望让所有人都膜拜你?如果不能每分钟都得到别人的认可,听人说『你真完美』,『你什么错也没有』,是不是你就活不下去了?」

黑天鹅的瞳色忽然变得黯淡,目光冰冷,黑暗的身影仿佛放大了好几倍,盖住了墙上的荧光灯,他歪了歪头,伴随着空洞的脚步声逐渐逼近王子,好像是从他最恐怖的噩梦中走出来那般。王子倒吸一口冷气,身体僵住了,大脑也仿佛被冰封,还没反应过来,黑天鹅已经死死攥住他的胳膊,指尖带着蛮横的锐意,刺进他的肌肤。

「你一有什么事,就喜欢往别人头上赖,是不是?」黑天鹅讽刺地笑了笑,「这样你就可以假装你自己不是个糟糕的人了。」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王子想要闭上眼睛,但他身上没有一处肯乖乖听大脑指挥。只消一句话,他已经溃不成军。他惊异于自己毫无长进,又一次在黑天鹅面前陷入这种境地。

「你前女友能活下来纯属侥幸,你还记不记得,是你害得她肚子上被打了个窟窿的!还是你已经疯得把这事忘了?我可不愿意让一个疯子跟天鹅来往!麻烦你这次小心一点,别让他也为你挨枪子,我就谢天谢地了!」

王子的喉咙发出一种恐怖的响动,一点也不像是自然流露的声音,更像是嗓子被切了开来,喉管传出气流与血泡的声响。女友肚子上泉水般涌出的鲜血充斥他的头颅,漫进他的眼睛,他口腔里全是她血腥的味道。

「你我都清楚,天鹅会对你这么痴情,全是因为他太单纯了,你是让他动心的第一个人,如果他明白自己能有更多选择,他看都不会看你一眼了。」

「你走、走开……」王子颤巍巍地说,「别碰我……」

「你以为我乐意碰你吗?」黑天鹅鄙夷地笑了,把他推到橱柜上,背部砸得一阵剧痛,「怎么这么自作多情啊,被我给迷住了?这么一想,你跟我其实更有共同语言啊,可能在我和天鹅之间,你选错人了?我们长得都一样,他又不喜欢睡你,干脆跟我睡吧?」

王子张了张嘴,过快地呼吸,却怎么也吸不进足够的氧气。他四肢百骸全在颤抖,手指发麻,头脑无法思考,试着去抓橱柜上层的把手,指尖却无力地滑落。

「别……」王子抓住自己胸前的衣襟,试图安抚跳得快要爆炸的心脏,「别……」

黑天鹅尖锐的目光剜着他的身体,王子虚弱地靠在那里,眼前的一切都散落成碎片。为什么自己非得这么痛苦不可?不,没有什么是真实的,都是幻觉,都是幻觉,没有血,没有黑色的翅膀,也没有白色的。他离开了地面,展开双臂飘浮了起来,脚下是一片阴暗的虚无。

「疯子。」黑天鹅的双眼是一团黑洞,语气仿佛机器人。他松开了王子,往后退了一步。「别骗人了,你不爱他,如果你爱他,为什么还要自杀?」

王子发出一声惨叫。

一道白色的身影在余光中闪现,天鹅走向自己的样子仿佛是电影里的慢动作,王子不知道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实发生的,可能他太过期望天鹅会来救他,所以产生了幻觉。

「告诉我,你在哪里?」天鹅摘掉王子的塑胶手套,贴紧他的皮肤,握住他的手。好暖啊。

「……我……厨房……?」

「你刚刚在做什么?」天鹅望进他的眼睛。

「洗碗……」

「我是谁?」

「天鹅。」王子尽量将视线集中在天鹅的脸上。

「很好,很好,」天鹅的声音实在太温柔了,「深呼吸,慢一点,你能喘气的,好吗?留在这里,和我在一起。」

王子点了点头,天鹅搓着他的手,拉着他,把他的手放进水槽的热水中。温暖的实在感从皮肤的最外层逐渐渗透了进来。王子的呼吸渐渐平复了下来。他落在了地上,泄了气的皮囊罩在天鹅肩上。

而黑天鹅的身影,不知何时从厨房消失了。


热水从头顶淋得王子发抖。温暖和冰冷或许是一模一样的感觉。到底该怎么区分?

王子摸了摸自己的脸,眼泪和水完全混成了一片。墙上的瓷砖滑溜溜的,缝隙像是光洁身体上残破的裂痕,黑色的伤口在蔓延生长,狰狞地撕开光滑的表面。

母亲和黑天鹅倒是有不少共通之处,他们对别人表现得富有魅力,温暖,对自己却冷若冰霜,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收回片刻的赐予,让王子知道温柔从不属于他。属于他的是他们扇在他脸上火辣辣的耳光,直到把他的嘴角打出鲜血。

黑天鹅对别人可以进退有度,但对王子,他就像不知道何为分寸,只会一路紧逼,用最刁钻的角度,把王子逼到死角里,退无可退。

王子抱紧了双肩,额头靠在冰凉的瓷砖上,热水滑落肩膀。他们的胸膛里真的像普通人那样,有一颗心吗?

至少王子知道,他的母亲的确有一颗心,尽管那颗心并不太常为自己而跳动。

「……门,拜托了。」

王子眨了眨眼,努力去仔细听那个遥远的声音。

「开开门,让我进去,好吗?求你了……」

不会的,没人说话,这是他的幻觉。他太想要有人来救他了,所以幻想了这个声音。

浴室的门剧烈地晃动了起来,像是快要从门框里掉出来。门外的声音愈来愈响:「我会把门砸开的!」

王子向门缓慢踱了过去,颤抖着握住把手,想了很久到底该怎么开锁。门的撞击声一下下捶打在他耳畔,不知是哪一下,将一把钥匙用力插进了他的大脑,让他一下子完全理解了门锁的机制。他凭借着刚获得的知识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身影是谁呢?似曾相识,却又认不清晰。他的脸庞在浴室的水蒸汽中显得煞白,黑色的凸起在额上挺立。是那个把王子逼到角落里的人吗?看起来一模一样。可是……不,不会是。他们的表情太不同了。

他冲了进来,作势要抱住王子,但又中途停下,小心翼翼地拉住王子的小臂。

王子一边发抖一边看着他,让身上的热水滴落到那人苍白的皮肤上。他的目光是那么悲苦,真挚,充满了恐惧。他在为谁伤心?谁会忍心让这样纯真的一张面孔挂上悲伤的表情?

你不爱他,如果你爱他,为什么还要自杀?

「你还好吗……」他的声音随着水滴一道破碎。他的声音,他在湖面上嘶叫的声音,他随风扇动翅膀的声音,冬天时,他在岸上抱着自己湿漉漉的身体,向天空发出悲鸣的声音。王子记得,自己见过他,在遇到他之前就曾见过他。他的世界里到处都是他。

「我的天鹅。」王子说。

天鹅用雪白如翼的毛巾裹住几乎站不住的他,扶着他穿上拖鞋,搂住他的腰,与他一起缓缓走进卧室。就这样几步的距离,天鹅也会弯下腰来,让额头蹭在王子的肩上,仿佛不知还能如何与他更亲近。

「别怕。」王子恍惚地侧过头去说,「我在这里,哪里也不会去。」

天鹅点了点头,抓着王子的胳膊,力度大得快能留下指印,将王子牢牢扶住,不让他倒下。有另一只天鹅也曾用力抓着他的胳膊,但他们带来的感受是如此不同。

王子倒在床上,向他伸出双手,把他的头揽进怀里。天鹅温暖的嘴唇埋在他心脏跳动的地方,如果用喙,还可以亲吻他的胸膛吗?或者会刺穿他?像那些代表爱情的符号画的那样,一颗心被利箭刺穿。

「带我去湖边,好吗?」王子低声说。

「现在?」天鹅抬头看他,眼睛仿佛雾中的湖面,「天都黑了。」

「明早。」王子降落在他眼中,「明早,带我去湖边。」

天鹅的身体在发抖:「你……你感觉还好吗?」

「不好。」王子闭上了眼睛,「非常不好。」

天鹅的手臂用力抱紧了他:「会过去的,会好的。你现在先好好睡一觉,好吗?我陪着你,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王子好奇地睁眼看他:「会过去的吗?你怎么知道会过去的?」

天鹅张了张嘴:「我……我不知道。」

「啊……我还以为,你知道什么秘密。我太傻了。」王子恍惚地笑了笑,「我以为你能看见一池浑水的下面,到底都有什么。」

天鹅抚摸着他的额头,低声说:「对不起……」

你为什么总向我道歉?我到底在干什么? 王子用拇指描画着天鹅的嘴唇,在他额上吻了一下,闭上了眼睛,说:「没事。」

然后他让自己坠入噩梦。


「我不想去了。」到了早上,王子改了主意,把脸埋进枕头里,「我不想起来。」

「那我去餐厅给你拿早餐。吃完之后,还是一起去湖边吧。」天鹅说。

「不了,我哪里都不想去,好麻烦……我也不想吃东西。」

「去吧,求你了,出去晒晒太阳。」天鹅的声音在颤抖,「我带你飞过去,你一步都不用走。我会准备好一切,铺上野餐布,放上折叠椅,你只要在那里坐一阵就可以了。等你觉得烦了,我就带你飞回来。」

「不要。」

卧室里安静得王子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可那到底是心跳声,还是地震毁掉一切的轰鸣声?也许这个世界已经灭亡了,他们每个人都像是被砍掉了头的公鸡,只剩双腿漫无目的地跑在原野上。

天鹅一语不发,只是跪在那里俯身,头温顺地拱在王子颈间,嘴在他肩上轻轻叼了叼。他已经放弃了。王子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头。不知为何,这一幕似曾相识,天鹅的眼中满是痛楚,让王子心疼不已。

他盘算了一阵,去湖边没那么难,是不是?春天早上会很冷,但他可以穿暖一点,早餐吃饱一点。草地上的露水湿湿的,很烦人,但天鹅说会带上野餐布,可以坐在折叠椅上。他甚至不需要穿过树林中难走的小路,天鹅会带他飞过去。

「好吧,我去。」王子挣扎着说。

记住他眼中的惊喜。记住。你是靠着这一刻让自己站起来的。

虽说几乎一切都是天鹅在准备的,但王子自己也带了些东西。当天鹅跪坐在王子脚边,看着他拿出来的东西时,不禁歪头问:「你说要来湖边……是为了写信?」

王子点点头,并起双腿,把信纸铺开在记事板夹上。清晨的风凉意甚重,他缩了缩脖子。

「是为了见你的心理医生才写的吗?」天鹅问,「他老让你写这个写那个的。」

「不是……但某种程度上也算是。」

「那是写给谁的啊?」

王子咬了咬笔帽:「我前女友。」

天鹅「啊」了一声,头向后仰了一下:「为什么呀?我还以为你恨她?」

王子忍不住瞥了他一眼——黑色的纹理衬着他清澈的眼睛,庞大的翅膀向后收拢,没有变成手臂。晨曦为他粉妆玉琢的脖颈披上丝巾,不远处,成片的雪花莲正巧从他腰线处铺开,宛如新娘婚纱绽开的裙摆,一直延伸到碧光闪闪的湖水里。

哪怕在最艰难的时刻,天鹅的美仍然能让王子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让他能够偶尔躲开自己那些糟糕的想法、恶劣的心境,专注在眼前的爱人身上,仅仅沉醉在此时此刻,没有什么能伤到他。

「嗯?」天鹅在他膝盖上啄了啄。

「我不恨她。」王子定定神,轻声说,「她要是不恨我就好了……」

天鹅安抚地在他肩上拱了拱,王子苦笑了一下,摸摸他的脖子,他美丽的身体是如此温暖:「那个……你不介意吧?我写信给她。」

天鹅翅膀尖上的羽毛抖了抖:「不介意啊。你写吧,我在这里陪着你。」

「你可以去湖里,」王子亲了亲他的头顶,「我喜欢看你游泳。」

「但是……你一个人没事吗?」

「我没有一个人啊,你别游得太远嘛。」

「可我担心你……你昨天晚上的样子好吓人。」

「现在感觉已经好多了。」

天鹅点点头,站起来展开翅膀摆动几下,转身离开。

王子低下头,打开笔帽,捏了捏信纸的边缘。再度抬头时,天鹅正在岸边,扭头看着自己。被树叶打碎的光线点缀在他洁白的羽毛上,湖面波澜不惊地等候着他,他与碧色联成一体,盈盈而立,翅膀自由地舒展。世上没有任何事物能与这幅画面相比。

王子忍不住伸手向他挥了挥。「别游太远!」他喊道。

天鹅点点头,虽说看不太清,但好像是露出了微笑。

直到目送天鹅的身体没入湖中,翅膀扑打水面的声音远远传来,王子才再度垂首,他在信纸的左上角缓缓写下前女友的名字。湖边,纸张,她的名字从笔尖流泻,湖中的天鹅发出嘶叫……

他记得那个夜晚,城市公园的路灯闪着惨白的光,他的眼睛只能看得清垃圾桶,从里面翻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大衣兜里有笔,他掏出来,写下她的名字。王子抬起头,所有一切都重叠在了一起。一丛蓟灌木穿透垃圾桶,细长的鸟屋闪着路灯的光,折叠椅向两边伸展成为公园长椅,天鹅游在湖中。

她的名字在纸上。

但是这一次,内容是不同的,她的名字代表的一切也是不同的。王子试着再度回忆起那一刻的心情,一边望向信纸,仔细思考这一次,他想对她说的话。他对她真正的想法,他对她所有的亏欠。

他开始写。很快,周围的景物消失了,只余天鹅还在视线中伸长他的脖颈。王子挣扎在迷雾中寻觅他想要的语言,一点点从虚空中抓到晃动的绳索,攀着它摸索,拽出巨大冰冷的石怪。笔下的墨迹形成巨大的网,连接着过去,未来,真实与幻想。

写完后他略略读了一遍,准备在边缘处稍作修改,等回去再去图书室抄写一份。他得尽快,黑天鹅下午就会回去——

「写得怎么样了?」

王子抬起头,对天鹅笑了笑:「已经写好了。再等一下,我得改一改。」

天鹅「嗯」了一声,在他身边趴下了,没有趴在野餐布上,而是直接用他的肉体压着春天的草坪,窸窣的声响从他胸膛碾着的部位传来。他背上缀满水珠,像湖水一样倒映着天空的色彩。天鹅的身体带着独特的野性,在他接近着水和天空时,散发着最为恣意的美。

王子忍不住伸手在他后颈揉了揉。即便视野中的一切都消失,他也仍会在他眼中。

「你都写了些什么啊?」

「啊……信,是非常隐私的,一般来说,只有写信的人和收信的人可以知道内容。」

「哦。」天鹅蹙眉,「好吧。你给心理医生写的也是信吗?」

「不太一样,但很相似。有些平时很难说出口,很难摸得清的东西,我们就会把它写下来,这样更容易表达出自己。」

天鹅点点头。王子一边修改着信,一边时不时弯下腰去,伸手在他背上拍一拍。只要天鹅在身边,他根本没办法一点都不碰他。王子真的不明白,在做爱时自己到底是怎么忍得住的。

「好啦。」王子把记事板夹往身边一丢,笔在手中转了一圈,盖上笔帽,「改得差不多了,我们可以回去了。」

他从折叠椅滑下,也趴了下来,靠在天鹅身边,扭头看着他。

「你好像,精神确实好多了……」天鹅小声说,「是因为给她写信的缘故吗?」

「或许有这个因素在……但是说不定,是多亏了你拉我来湖边散心吧?」

天鹅把脸整个埋进了胳膊里,王子眨眨眼,戳戳他的肩:「怎么了?吃醋了吗?」

「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吃醋。」天鹅的声音闷闷的。

「到底怎么了?告诉我吧。」

「我……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笨啊?」

王子怔住了:「你说什么?」

「你很爱看书,还总在写东西,可我都不识字。你平时说的那些话,说在梦里见过我啊,水的下面有什么啊,我听得稀里糊涂的。树枝想教我识字,但我搞不懂那些画符,怎么就能和声音连起来……你、你会给别人写信,写只有你们彼此才能明白的信,可你永远都不会给我写信的。我看不懂。」

王子皱紧了双眉,揉着他的肩膀说:「你别胡思乱想……」

「昨天晚上,画家找我聊天……他讲了好多我完全听不懂的话,关于艺术的,他想知道我到底能不能理解艺术。他说你受过最好的教育,对绘画品味特别好,之类的……我坐在那里听他讲,觉得自己是个笨蛋。」

王子攥紧了手里的笔,用力往地上戳了戳。他见过天鹅,他在自己的世界里见过他无数次。害怕被忽视,总感觉自己不够好,渴望最爱的人给予自己一点认可……

天鹅忽然从胳膊里抬起头来,皱眉说:「唉,你心情那么不好,我还拿这些小事来烦你……对不起。」

认为自己的事不如别人的重要?甚至更熟悉了。王子叹了一口气,凑过去,在天鹅的肩膀上轻吻着,手放到他的腰间,说:

「你不笨,别理他。你听不懂我说的话,那又如何?我自己都不见得明白我在说什么!我需要的是你在我身边,倾听我,而你每一次都是那么做的,从来没让我失望过。」

天鹅躲闪着他的目光,远远地望着树丛。

「我是爱看书,但我其实很爱看那些好玩刺激的故事,有点像你喜欢的电视那样,下次我读给你听吧,我最近在看的是一本恐怖小说,可精彩了。」

「为什么人类会喜欢看可怕的东西啊……」天鹅困惑地问。

「说到艺术,你喜欢听音乐的啊,是不是?」

「这个,确实是。」天鹅终于直视王子,脸上像是放光,「我最喜欢音乐了。」

「唱片响起来的时候,你都会听得很入神。」王子笑着说,「小提琴手每次一开始演奏,你好像把什么都忘了。」

「是啊,那种声音……那种……不知道怎么说,可是我很爱听。」

「所以,你当然理解艺术。」王子轻声说,吻着天鹅的脖子,「更不要说,你自己就是艺术。我只要能看着你,就是见到这世上最伟大的艺术了。」

天鹅的皮肤白得不同于人类,所以脸红起来也格外好看。王子的手碰到他身下的草,沾着些许草叶,顺着他的背脊摩挲:「那么……想要我去教训一下画家吗?」

天鹅睁大了眼:「什么?」

「他伤害了你的感情,要按照天鹅的规矩来吗?如果你希望的话。」

「你是在开玩笑吗……」天鹅愣愣地问。

「没有。我没开玩笑。有一种人类的古老传统,叫做『决斗』。人们会为了维护亲近之人的声誉,向别人提出挑战。」

「我上次那样做,你不是很生气吗……」

「因为你都没问过我的意见啊!我现在在问你呢,想要我为你决斗吗?我会的。」

天鹅轻轻地撑起身体,拉开一点他们的距离,看着王子,漂亮的眼睛眨个不停,嘴角止不住地泛起得意的笑容来。他这副又惊又喜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王子忍不住伸手抚摸他的耳垂,凑到他耳畔,告诉他:「我愿意为你决斗。」

天鹅像是被他的话语融化了一般,软软地靠在他肩上。王子奇怪地感觉自己的胸膛被什么给刺穿了,仿佛这场想象中的决斗早已发生,而他被利剑刺穿过千百次。他输掉了每一场决斗,天鹅的羽毛在空中无尽飘散。

「还是……不要了。」天鹅抿了抿嘴唇,抱着膝盖坐在了地上,「女巫说,即便感到很愤怒,也不一定要立刻去伤害别人。她说怒火可以转化为力量。」

王子不禁微笑:「女巫有自己独特的施展魔法的方式。」

「但我很开心你这么——我本来以为我会惹你烦呢。」

「不会的。」王子摸着他的脸颊,「哪怕我状态很糟,你也不需要只为我着想,好吗?你的感受对我很重要,很重要……你的事情不是小事。」

天鹅闭上眼睛,温顺地蹭着他的手掌:「嗯……谢谢。那你现在感觉好多了是吗?太好了。」

王子用额头拱了拱他的肩,像他平时对自己那样:「我们回去吧,我得去图书室把信抄一份,然后……我有点别的事要忙,你帮我交给黑天鹅,好吗?」

「好吧。我本来也得送送他,不然我怕水妖会把他淹死。」天鹅皱了皱眉,语气一本正经的,「他今早也没去餐厅,听说他不太舒服,一直没出客房的门。是吃不惯这里的食物吗?他老跟我抱怨食物,但我也不太明白,因为我只要有玉米吃就很高兴了……」

「搞不好是被我昨晚在厨房发作的样子给吓到了。」

「我等下去看看他吧。你别担心,他不是个会轻易害怕的人。」

王子把信纸从记事板夹上取下,拿在手里叠好:「希望他没事。」


接下来一周多的时间,王子过得相当难熬,脑子里不停地想着那封信,懊恼自己这里写得不对,那里写得不好,哪句话有歧义,哪个词不准确……

他对心理医生一五一十说了自己和黑天鹅的冲突,对方如往常般问:「这件事让你有什么样的感觉?」他也只好乖乖地分析自己的感受。

「你相信他对你说的那些话吗?」心理医生问。

「我不知道我该相信什么……所以我才写了那封信。你之前鼓励我去向周围的人求证,我对自己的那些消极看法到底是不是真的,所以,我想知道她真实的想法。」

「这一次,风险有点高。你觉得自己准备好了吗?」

「没有,」王子老实地回答,「我都快吓死了。」

「既然你这么害怕,为什么还要写信给她呢?」

「我……我想让她知道我在乎她。我想向她道歉,想要告诉她我确实很珍惜她曾经给予我的温暖和快乐。」

「如果她的回信真的印证了一些你最糟的想法,你最害怕会发生些什么?」

「我怕……我会失控,崩溃,丧失理智,丧失勇气,我怕我会再一次走进那个很黑暗的地方……」

「这会让你……?」

王子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在那个黑暗的地方,我可能会想死。而如果我想死,那我就会相信,我确实不爱天鹅。我所谓的爱只是一种幻觉,不然我不会这么想死。我根本不懂怎么爱别人,我已经被彻底摧毁了,是一具行尸走肉。他为我付出了那么多,无时无刻不在照顾我,可我什么事也没为他做过,没能好好爱他珍惜他,只是在把他和我一起拖下水。」

「他会游泳。他游得比谁都好。」

王子的手在腿上搓了几下,苦笑道:「是啊。我知道。他的确是。」

「这次我们可能没时间深入这一点了,我想给你留个作业——为天鹅做一件事,去表达你的爱。」

「表达我的爱?」

「是的,不过你要记得,不仅仅是让他感受到爱,你也要能感受到你爱他才行。可以是很小的一件事,也可以是一场宏大的浪漫冒险,然后我们下周再来谈谈你做的这件事,聊聊你具体是怎么看待爱,怎么体会爱,怎么付出爱的。你觉得可以吗?」

「嗯……好吧。」王子把双手拧在一起。

「你可别想着要做个完美情人啊,不要给自己苛刻地评分,重点是去认识你的感受。」

王子吐了吐舌头:「好的。」

「关于那封信,你愿意和我一起模拟一下,收到回信的场面吗?从最好的情况,到最糟糕的。」

那简直是王子经历过的最痛苦的一次心理咨询了。他都忍不住怀疑,这种治疗难道不是该让他感觉更好才对吗?

但是很快,可能会令他更痛苦的事发生了。很巧,就发生在他打算完成心理医生的作业,向天鹅示爱的同一天。

「黑天鹅在温室,」天鹅告诉他,「他在帮女巫搬沙砾,他说他给你带了回信,你去拿吧。」

「那个……他干嘛不干脆交给你?」

「啊,对呀,为什么呢?」天鹅侧了侧头,好像刚刚注意到这个问题似的。

王子暗自叹息。他或许做了足够的练习来面对前女友的回信,但是要面对那次可怕争执之后的黑天鹅?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但这种毫无准备给了他一点奇怪的兴奋感——也许这一次,他不至于再那么溃不成军了?黑天鹅到底会怎么表现?他的反复无常王子也不是第一次见了,还会显得那么可怕吗?

一边这样胡思乱想,王子一边走到了温室,女巫和黑天鹅正在里面交谈着。看到王子来了,女巫向他打了招呼,然后非常迅速地就找了个借口离开。王子真的怀疑这个女人或许确实能通灵,有些事情她根本不可能知道的。

「欢迎。」王子板着脸说,「看来你听取了我的建议,真的打算常来了。」

黑天鹅低着头,脚在地上胡乱挪动:「如果你不想和我说话,那我把信交给你,你就可以走了。我保证以后不会再来,你再也不用见到我。」

「我以为你是天鹅的好兄弟呐。」王子扬了扬眉,「你就这么放着他不管了?让他和我这种疯子来往?你不怕再见到他时,他肚子上多个血窟窿?让我猜猜,也许你不是真的在乎他?」

黑天鹅猛地抬起头,眼睛睁得老大。天鹅在惊讶时也会把眼睛睁很大,但是和他的表情相差巨大。他们那么相像,却又那么不同。

「你……你没告诉天鹅我对你做了什么。」黑天鹅的声音在颤抖,「我不明白为什么,但是,我真的很感激。」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王子抱起双臂,「收起你的感激,放下我的信。」

「我知道自己不是个好人。」他低声道,「也许我原本就不配拥有朋友。」

王子抿着嘴唇,发出不屑的哼声:「你难道希望我否定?」

黑天鹅叹了一口气,向他走近一步,王子迅速倒退,黑天鹅赶紧停下。他的双手不安地在裤子上蹭了两下,说:「我向你道歉。那天在厨房里,我的所作所为非常恶劣,在那之后,我一直为此后悔。」

「也许除了向别人道歉之外,你还可以稍微考虑一下——干脆别这么做?」

「我——你说得对。」黑天鹅低下头,「我发誓以后不会再这样做了。」

「说得好像我还会给你机会这样做似的。」

「不,你不会。」黑天鹅苦涩地说,「我不会再来了。」

他从怀中掏出了信封,放在温室中央摆满花盆的台子上,然后,他向后退了几步,紧张地看着王子。

王子的手指在胳膊上敲了敲:「在公社,没有任何人是这里的主人,没人能决定谁能造访,谁不能。如果你想来,我没有资格拦着你。」

「这和『资格』无关。你不想见我,我就不会再来。」

王子上前拿过了信封:「那太好了,再见。」

黑天鹅张了张嘴,像一座高耸的城墙突然坍塌,他黑色的身体以一种消极的姿势崩溃了。

离开温室前,王子却又忍不住停下脚步,用信封在腿上拍了拍:「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问。」他的声音有气无力的。

王子回过身面对他,把信封都捏皱了:「在厨房里你说的那些话……你的确是那么想的吗?你对我的看法真的就像你说的那样?」

「什么……」黑天鹅挠了挠后颈,「不,当然不是,根本就没有一句是真的。我当时只想伤害你罢了,因为被你给抓到了痛处……我总能轻易找到别人的弱点去攻击,当个恶毒婊子是我最大的天赋。」

「我怎么才能相信你现在说的是实话?」

「说得对,你不能……」黑天鹅绝望地摇了摇头。

「……再问我一遍。」

「什么?」

「那天我们吵起来之前,你问了我一个问题,把我惹急了。就假装我们回到了当时的交谈,再问我一遍——如果你还记得。」

黑天鹅的眼睛亮了亮:「你母亲……她从没对你动过手吧?」

「那不是她第一次打我。」王子低声说。

黑天鹅的瞳色忽然变得黯淡,但并没让王子感到恐惧。

「倒也不是说她经常打我——她相信这种管教方式用多了就不管用了,所以她很谨慎。而且,她很少亲手打我,往往是由家庭教师来动手。」

「我……我真的很抱歉。」黑天鹅的声音温柔得都不像他了,「我问了个很蠢的问题。」

「你呢?」王子直视着黑天鹅的眼睛。

黑天鹅安静地看着他,肩膀轻微抖了抖:「我父母都相信体罚是培养男孩子品格的重要方式,我所在的学校也和他们持同样观点。而我一直和任何形式的权威格格不入,所以,从小到大,我都没少挨打。」

王子攥紧信封的手指松了松。

「高中时,我最大的安慰是到城市公园的湖边去见天鹅。虽然我们几乎不交谈,但只要能看到他飞翔,和他一起在湖里玩水,我就能放任自己想象,我有一天也能像他一样自由,不再被生活中的一坨狗屎给困住。」

「我能明白……」王子轻声说,「我很期待,将来能更多地认识你。前提是,如果我能避免被你伤害的话。」

他快速低头,转身要走,却被黑天鹅拉住了胳膊。被捏紧的地方还带着上一次的灼痛,但这次,王子没有感到惊慌。

「谢谢你……」黑天鹅说,「你是个比我好得多的人。」

王子没有看他,只是抽回胳膊,离开。


拆开信封时,他们坐在花园的凉亭里,风铃草低垂着头,在他们脚边涌起紫色的云雾。天鹅一如既往,每当王子需要他在身边支持,他就在那里。白净的身影在春日花丛中显得格外突出,使人安心。

信纸被展开,所有的褶皱都已抚平,每一道字迹都清晰,写下这些字句的人,也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得无比明确。

王子一字一句读着她的话,眼角逐渐湿润,最后,他把信纸贴在胸前,牢牢地将遥远的温暖印在自己心口。「她不恨我。」他轻声说。

「哦……那,那很好啊。」天鹅呆呆地说,「不过,怎么可能有人会恨你呢……」

王子笑了笑,把信小心地收进怀中,站起来握住天鹅的手,说:「来,我也想要写封信给你。」

「啊?你是说,写了之后读给我听吗?好呀。」天鹅高兴地说。

王子扬了扬眉,他拉起天鹅,把手环到他肩上搂住他:「带我去湖边。」他的脸贴住天鹅的脖颈。

他就这样带着王子从花园里飞了起来,翅膀发出呼啸的声音,花丛细碎的草叶被风扬起。王子闭上了眼睛,树木的气息被挟裹着拂过他的脸。再度睁眼时,他们已经来到了湖边。雪花莲在他们脚下无声地绽放,永远不知疲惫,永远洁白无暇。

没有带什么野餐布,他也像天鹅那样直接碰触着草坪。他让天鹅仰面躺下,青草生长在他赤裸的肩旁,环绕他皓白的身体。王子从兜里取出一支笔,跨坐到天鹅的腰上。

「我前几天跟画家谈了谈,」王子微笑道,「放心,我没跟他决斗,但我告诉他他伤害了你的感情。他向我保证以后讲话会更谨慎。」

「唔……谢谢。」天鹅的眼睛眨了眨,盯着他手中的笔。

「哦,这个,是我跟画家借来的。专门用来在皮肤上画画、写字,笔迹可以保持很久,但是用水洗的话,马上就能洗干净。」

「你借它干嘛?」

王子的手指撑在天鹅裸露的胸膛上,笔在手中转了两圈:「我要写封信给你。」

天鹅的眼睛闪烁着光芒,他的双臂狂热地敞开,像是准备好接纳整个天地。「原来,你真的会给我写信。」他低声呢喃道,好像快要哭了,「而且还是只属于我的信。」

他撑起身体,拽着王子的肩用力吻他。他的热切让王子身形不稳地趴在他身上,吮着他的嘴唇,伸出舌头与他尽情纠缠。草屑被他们身体的撕扯搅得四下纷飞,王子的心也轻飘飘地飞舞着。

王子终于勉强直起身来,喘息着打开笔帽,露出记号笔的尖端:「我选了绿色,湖水的颜色,在你身上应该会很好看。」

天鹅发出呜咽般的鸣叫,抬了一下头,脖子伸长,王子伸手温柔地抚摸他的脸颊。然后他按住天鹅的肩膀,从那里开始写下给他的信。

绿色的墨迹在天鹅白皙的肌肤上生长,王子小心翼翼地在信里讲述着,所有那些他输掉的决斗,纷飞的羽毛缠裹他被利剑戳穿的尸体,他告诉他,自己如何在床脚下无助地抱紧身体,眼睁睁看着天鹅被吞噬,他写下他为天鹅而感到的恐惧,他的噩梦,他的不甘,他的寻求,他的失落。

他用所有能找到的语言告诉他,他爱着他的感觉。他写下他们相遇的那一天,他写下他们未曾相遇的过去,他写他们殊途别离,他写他们共同死去,他写他们相依为命。他细数那些与他共度的日子,雾气升腾的湖面,向天空起飞的群鹅,鸟鸣阵阵的树林。他写下他们生活的痕迹,水妖缠绵悱恻的歌声,树枝在城堡的走廊里奔跑,女巫和医生在温室的绿植间轻声交谈。

他用最拙劣的语言试图讲述天鹅那无法诉尽的美,告诉他这是让自己能逃离窒息感的唯一救赎。他写他的眼睛,他的笑容,他的拥抱,他的温暖,他对自己的保护,他起飞时肩膀的弧度,他入水时翅膀的张扬。他写下他亲吻自己胸膛时,那种仿佛被爱之箭刺破的感觉,既甜蜜又疼痛。

春天,王子写了一封信给天鹅,一封遇水就会消失的信。但因为他们被写了下来,便永远存在,没人能撕碎。

天鹅擦去他脸上的眼泪,轻声安慰他。王子握住他的手,拉到唇下不住地亲吻,边吻边呢喃着:「我爱你。我爱你。」眼泪沿着指缝滴落。

「我能懂你的信,」天鹅温柔地说,「我能懂。你的每一道笔画我都懂。」

「我就知道你会懂。你一直懂我。」

天鹅把他拉向自己,抚摸他的后颈,盯着他的眼睛说:「求你别离开我,永远也别离开我,一直写信给我吧。我真的很害怕,怕你会离开我,可我不能没有你。」

是吗,原来天鹅也一样。在你如此深爱着一个人时,就好像有一座巨大的钟悬在你们头顶,厮守的每分钟都是借来的,随时可能被收回。每一个在他身边睁眼的早晨,你都会想,今天会是我失去他的那一天吗?

王子深深地吻着天鹅,记号笔掉落在草地上。天鹅的身上满是自己留下的字迹,湖水的绿色像纹身那样遍布他的躯体。「你好可爱。」王子轻吻着墨迹干透的地方,「我想写满你全身。」

「那就写吧。我挺喜欢这种笔笔尖的触感。」天鹅的脸微微一红,「皮肤上的感觉很奇妙。」

他依言将天鹅的身体翻过去,他的胸膛压着青草,绿色的湖水流淌在他背上,当他写满他的背,就写在他的胳膊上,写满他的胳膊,就写在他的手掌上,写满他的手掌,就写在他脖颈上……

天鹅修长的脖子带着他的信,像树木的枝条那样伸长,迎着天空的方向。

「我永远也写不完这封信。」他告诉他。

天鹅的眼睛明亮地燃烧,他轻轻地笑:「那太好了。」

当王子终于肯停下时,天鹅温柔地抱住了他的身体,好像他已经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只能软绵绵地躺在天鹅怀里。他摩挲着天鹅身上的字迹,把脸贴在他的胸膛,倾听他心跳的声音。

「你记得我告诉你,我写过一封遗书吧?遇到你之后撕掉了。」王子低声说。

「记得。怎么?」

「那时我绝望极了,特别恨她……我的前女友。那封遗书的目的是为了让所有人都知道,她需要为我的死负责。我想伤害她,要她为害死我而痛苦。」王子颤抖着闭上了眼睛,「她中枪之后,我后悔自己当时写下的每个字……尽管没有一个人读过。每次想起我都很后怕。」

天鹅抚摸着他的胳膊,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不想再成为那天晚上的自己,因为自己感到很受伤,就想要去伤害别人……我不想再回到那种状态中。我想写些不一样的东西,写最好的信给你。」

天鹅往自己身上看了看:「你干得不错。」

王子笑了笑:「我希望是吧……」

「真的,我喜欢你的信,我不想把它洗掉。」

「还是洗掉吧。难道你想要公社的人都能读到它吗?」

「穿上衣服遮起来就好了呀。」

「……那我倒要看看你能憋得住多久不下水。」

结果是,一直到三天后,王子实在忍不了了,把天鹅给按进了浴缸,拿花洒往他身上浇水,这封信才被洗掉。天鹅哇哇大叫着抗议,两个人在浴缸里湿漉漉地笑成一团。天鹅抱着王子让他发誓,他还会给他写好多好多信,才终于罢休。


和女王定时电话联络以来,是王子这辈子听她说话最多的日子了。一边听着她五花八门的絮叨,王子一边懒洋洋地晃着秋千。当对方说话的热情终于随着话题的耗尽而冷却下来时,他突然问道:「妈妈,你为什么一直没再婚?」

「你问这个干嘛?该不会是想拿这事责怪我吧?我没给你再找个爸爸,害你过得很不幸?」

「冷静点,」王子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我没想责怪你什么。我只是问了你一个问题。」

女王的呼吸声在电话那头响了很久,才开口:「我不知道,有什么必要呢?王室成员的任务不就是生育后代嘛,我有你了。」

「可是,难道你就不想要……哪怕不是再婚,只是有个最好的朋友,可以坐在一起,肩膀靠着肩膀,在沙发上看电视?你一直连个固定的情人都没有。」

「你就是太多愁善感了,一天到晚想着这些,我可没你这份闲心。」

王子叹了口气:「我挂了。」

「等下!」女王急躁地说。

「我——要——挂——啦——拜——拜——妈——妈——」

「别闹了,你想听实话?上一次的体验也没好到让我想要再来一次。好不容易,你下定决心了,准备好了,要和你千挑万选的男人共度一生了,但床都没睡暖呢,他突然就离开了。」

王子直起了身子,认真地柔声说:「我很遗憾。」

「所以……有什么必要呢?别把人生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事情上,我一直在警告你:找个门当户对的公主结婚生子,其它的事不重要。」

「妈妈……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同性恋的?」

电话那头是一片可怕的沉默,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王子怀疑她是不是昏过去了。

「我……我不、我也不知道……我是说,那个……」

「别那么紧张,说出这个词也不会烫到你的。」

女王骂了句脏话,王子挑了挑眉。

「我认为自己不知道。所以,准确说,我确实一直不知道。」女王说。

「好吧,现在你知道了。」

「……可你又怎么能确定呢?也许这只是暂时的,也许这是一次例外。你很容易异想天开,给自己幻想出浪漫独特的爱情。」

王子失望地闭了闭眼:「不,这不是暂时的,也不是什么例外。」说完之后,他才发现,这是他第一次向自己承认这一点。

女王长长地叹了口气:「随便了,我现在也管不了你了。所以,我无所谓了。你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吧。」

「无所谓」听起来不算理想,不像「我爱你」「我为你骄傲」那么好听,但这是女王,她本来也不会说那种话。王子决定这已经是自己的胜利了。

「很高兴能和你聊这些,」他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在讽刺,「我保证我没把人生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事情上。」

「还是走着瞧吧。」

王子笑了:「不,真的,我想……能逐渐认识自己,明明是非常脚踏实地的事。」

对面没什么反应,好在王子原本也没抱期待,他摇了摇头:「我得走了,有个活动要参加。」

「再见,孩子。」

王子从秋千上站起身来,惊讶地发现自己并不感到痛苦,他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需要母亲的认可了。

他把电话装进口袋里,向着城堡大门前的空地走去,篝火已经架了起来,火星在黄昏的光线下四处飞舞。大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地上铺着毯子和垫子,折叠椅摆得到处都是。画家给黑天鹅卷了一根他最得意的烟,黑天鹅接过来深深地吸了一大口,那副模样让王子有点担心, 等下要记得让天鹅多留意他一些。

女巫坐在她的摇椅上,喝着自酿的草莓水果酒,王子在她脚边的垫子上坐好,向后靠去,用手肘撑住地面。

「你怎么才来?」女巫问。

「刚刚给我母亲打了个电话。终于正式向她出柜了。」

女巫缓缓点了点头:「她的反应呢?」

「不太好,也不太坏。」王子仰头看着被晚霞染红的天空,「事情没我想得那么可怕。我很久都没感觉这么平静和轻松了。」

「恭喜你。」女巫给他倒了一杯水果酒,递到他手上。

王子抿了一口,酸甜的味道溢满口腔,他抬头看了看女巫:「我怎么才能成为像你这样的人呢?我猜你也不是一夜之间就变成了现在的你吧。」

女巫有些惊讶地看着他,眼中露出笑意:「成为我?很容易啊,首先,你需要成为女人。」

王子笑了:「其次,需要成为女巫。」

「看,你学得多快!」女巫对他挤挤眼,「很有潜力。」

王子和她碰碰杯,喝下一大口水果酒,然后他叹了一口气:「那么,就这样了?一个笑话就完了?这次你就没有什么智慧的箴言,成熟的劝诫吗?」

女巫握紧她的披肩,温柔地凝视着王子:「没有。你会找到你自己的方法的,我对你有信心。」

王子望向熊熊燃烧的篝火,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在女巫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他正要离开时,医生向他们走来。她对女巫说:「我预感到,你等下会跟我跳舞的。」

「你得换点更有魅力的台词了,亲爱的。」

「得啦,你就喜欢我这样。」

水妖在空中飘着,多彩渐变的裙子下方,小提琴手正在给琴调音,天鹅和树枝在一旁聊天。

「我看了一部电影,讲的是一个男孩想要跳芭蕾。」树枝说,「那里面说,跳舞就是要表达你自己。比如说,愤怒的时候,他就会跳踢踏。」

「我以为他想跳芭蕾?」天鹅挠挠头。

「先别管那个,踢踏,看好了!」

树枝穿着皮鞋的双脚在地面上富有节奏感地击打着,水妖开始配合她,作出一种鼓点般的配乐声,天鹅惊讶地抬头看她。这可太精彩了,王子忍俊不禁,在一旁的毯子上面坐着观赏起来。

「来呀!」树枝冲天鹅喊。天鹅便学着她的动作,也跳了起来。他没有穿皮鞋,脚掌踩在地上不会像树枝那样发出砰砰的响声,但他好像还是很快就找到了踢踏舞的乐趣,越跳越来劲。

两个人在那里对着乱舞了一通,天鹅笑着说:「为什么我跳起来不觉得愤怒啊,我觉得很快乐。」

「你好奇怪。」树枝也笑了。

「是啊。」天鹅点点头,「我是很奇怪。我喜欢自己这样。」

「我也喜欢你这样。」树枝郑重地说。

如果他们不是在跳着姿态非常奇怪的踢踏舞,王子简直要被他们感动哭了。

两个人嘻嘻哈哈地停下来,天鹅问:「那你不愤怒的时候,跳什么舞呢?」

「不知道。」

「你总是感到很愤怒吗,树枝?」天鹅歪着头问。

树枝挠挠手臂:「差不多吧。」

小提琴手招呼他们道:「我来伴奏,你们跳一支华尔兹吧。」

「我才不呢。」树枝吐了吐舌头,「华尔兹无聊死了,一点也不能『表达自我』。」

「可以的。」王子不禁插嘴道,「你可以自由地跳华尔兹,用一种表达自我的方法跳。」

天鹅好像刚发现王子也在,他立在原地,久久地注视着王子。当华尔兹的音乐响起时,天鹅向他伸出手:「来,让我也写封信给你。」

王子笑了,拉住他的手站起来,顺着他的牵引,转了一个圈,投入他怀中。

水妖小声问:「那是什么意思啊?」

树枝摇了摇头:「谁知道,他俩都很奇怪。」

天鹅在小提琴的乐声中起舞,他的身体对音乐似乎有一种天性的直觉,他自然而然地领舞,王子跟随着他的舞步,呼应着他的动作,火焰将他白润的肌肤染成暖黄,他的笑容在夕阳下恣意燃烧。

「你跳得真好。」王子在他耳边轻声说,「也麻烦你一直给我写信吧。」

天鹅望着他的眼睛:「谢谢你,总是让我感到自己是完美的。」

春天,天鹅写了一封信给王子,他们在冲天的火光下紧紧依偎,因为被写了下来,便永远存在,没人能撕碎。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