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子弘凡觉得他倒霉透了。
如果说他乡遇故知算是人生大喜事,那么路过小时候常走的街道,想起自己幼儿园的时候在这里摔伤了腿的下一秒就踩到鞋带差点在同一个位置摔个狗啃泥,还正好被前男友扶了一把,可能是人生悲惨列表名列前茅的意外了。
他眼睛盯在鞋带上。
高杨握着他手肘。
气氛一时非常凝固。
半晌听到浅浅一声叹息,面前的人在他面前蹲下,帮他把鞋带绑好,也没说什么就走了。
从头到尾,黄子弘凡都没敢抬头看他一眼。
进了家门爸妈已经做好了午饭,开开心心地张罗他上桌,黄子弘凡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脱鞋,看着一正一反两个绳扣,时隔这么多年还是没出息地瞬间鼻酸。
是高杨说要分手的。
非要说的话残存的体贴可能是他好好等到了黄子弘凡高考结束,才把他约出去谈了分手的事情。
那天天气真的很好,阳光粘稠是夏天最讨人喜欢的模样,他面前的可乐在杯子里快乐地翻着气泡,高杨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都能在日光下闪闪发光。
他拿吸管搅弄着冰拿铁,到奶泡都消散,他才抬起眼睛看黄子弘凡。
他说阿黄,我们分手吧。
黄子弘凡愣得彻底。就在五秒钟之前,他还在念叨着要跟高杨去哪里玩,已经开始实习的小哥哥笑着听他说,计划已经详细到他准备开始搜餐厅时才无奈地揉他脑袋,「工作很忙的啊。」
就在五秒钟之前他还在想,没关系啊,他可以等高杨。
结果高杨不想等他了。
黄子弘凡嘴巴抿成了一条线,连带着少年气蓬勃的线条都冷硬起来,他绝望地想现在为什么不下雨呢?灰色的天才更符合他的心情,电影里都这么演。
他沉默的时候,高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淡淡地站起身,淡淡地结了账离开。门被打开又关上的时候,那杯没怎么被动过奶泡已经融化了的拿铁里的冰块,凄凉地晃了两晃。
黄子弘凡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趴在桌上。
他想,好歹有那么一点点可以象征他心情的东西,整个世界也不是全然和他无关,不是吗?
只是高杨,已经和他无关了。
「你有没有见到你高杨哥哥啊?」妈妈在餐桌上突然问。
黄子弘凡筷子上夹的红烧肉掉下来,在米饭上滚了半圈,摔在桌子上的时候还卷走了几粒酱油色的米。
赶在三秒之前夹起来赛回嘴巴里,不置可否地晃了晃脑袋。
也并不是在等他回答的妈妈给他夹了一筷子空心菜,「他两个多月前从国外回来了,你阿姨开心的不行,说是刚回来就进了市一院实习,这下算是可以放心了。」
嘴巴里泛出一阵浅浅的苦味,黄子弘凡赶紧喝了两口水。
他已经差不多5年没见过高杨,他在跟自己分手之后迅速打包了行李和自己上飞机,据说后来申请到了一个相当不错的学校读研,从来不知道他有如此打算的黄子弘凡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里想,他是在害怕吗?他是因为害怕,就放弃我了吗?
这么想着,就更难受了。
「诶不过他回来都没告诉你吗?」
「明明小时候就属你们两个亲,你着小子皮得跟猴一样,也不知道杨杨怎么受得了你——」
妈妈还在说,黄子弘凡已经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他们两个的恋爱谈得非常小心,他翘了晚自习跟高杨去吃晚饭的时候,小哥哥单手撑着下巴状似苦恼,「如果被叔叔阿姨知道我跟你交往,可是会被打断腿的呀。」
还要长身体的男高中生黄子弘凡正在暴风吸入牛肉粉,闻言放下筷子擦擦嘴,认真思考了一下说,实事求是地说,「我觉得被打断的还是我的腿。」
高杨笑到肩膀都在抖,半晌抬手安抚似的捏了捏黄子弘凡的耳朵。
其实黄子弘凡不是非常喜欢这种动作,所有像小时候一样的举动都好像在提醒他和高杨之间差了几年,他在高杨眼里可能还是一个小朋友。
所以他甩了甩头,耳朵尖却红。
大概猜到了他在想什么的高杨左看右看,飞快地凑过来在他颧骨上亲了一下。
就很轻易地被哄好了。
属实还是个小朋友。
他们第一个吻来的很突然,刚刚去吃了麦当劳散步回家,走着走着就有大片的雪花落在肩膀上,那大概是冬天的第一场雪吧,高杨抬头看雪,黄子弘凡侧着头看他。
路灯可以照亮的范围非常有限,昏暗正好适合藏住红透了的耳朵尖,高杨的手还在他的口袋里跟他十指紧扣,嘴巴里尝的到巧克力圣代黏糊糊的味道。
为什么要在冬天吃冰淇淋,为什么要在下雪天接吻。
可是真的很甜,好像雪花落在舌尖上,时至今日都未曾融化。
「我碰到高杨了。」
黄子弘凡咣当一声把餐盘扔在张超面前。
正在挑鱼刺的张超几乎是慢动作地抬起头,深深看他一眼,又低头继续去跟细小的鱼刺搏斗。
亲眼见证了黄子弘凡长达六年半的「高杨PTSD」,张超该说的话差不多都已经说完了,此时此刻再听见类似内容,只想翻白眼。
而且这会影响他挑鱼刺的心情。
那样很容易被鱼刺卡住。
他不想被鱼刺卡住。
所以检察院的食堂就不能选择一些没有刺的鱼吗?
完全不了解可能也不准备了解他心里这些弯弯绕绕的黄子弘凡夹走了他刚刚挑完的那块鱼肉,「他怎么会就来了呢。」
语气里层次过多的情绪让张超一时间忘记了计较那块肉的问题。
「卧槽,你想干嘛?」
黄子弘凡把端起的汤碗放下,沉默许久突然「啊——」地一声开始疯狂抓头发,「我也很想知道我到底想干嘛!」
张超不动声色地把餐盘端远了一点。
眼前场景在高杨离开之后好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生,饶是作为旁观者非常不幸地参与了黄子弘凡和高杨之前几乎所有的人生,也不算真的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到眼前这个地步。
黄子弘凡身体里有一个情绪累计的仓库,堆满了就要爆发一次,有时候是长时间持续的失眠,有时候只是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触发点。
如果你问他喜欢高杨吗,那必然还是喜欢的。
但是高杨那么简单就放弃了他。
他真的难过。
身在同一个城市,甚至住在同一个不算大的小区里,碰面变得太过容易。奶奶最近身体不太好,爸妈都要去照顾他,黄子弘凡就从公寓搬回了家里住,被踹去超市买东西都能跟高杨在货架前打个照面。
「……嗨。」还是高杨先开口打招呼。
黄子弘凡不自觉地抿了抿嘴,「好久不见。」
打量了一下他购物篮里的东西,「帮阿姨买菜?」
「嗯,我奶奶住院了,她要炖点汤送过去。」撇开视线,几乎要把手边的紫甘蓝看出一朵花。
「我知道。」
对哦,他就在医院里。
「有空去看看奶奶吧,他天天在病房里跟别人夸你。」经过他身侧的时候,高杨抬手拍了拍他肩膀。
黄子弘凡僵了一下,没来得及躲。
浑浑噩噩地结了账出来,拎着两个塑料袋坐在马路边,黄子弘凡抱着脑袋,只恨自己为什么不会抽烟。
其实他偷偷喜欢了高杨很久。
三岁的年纪正好够他仰望,又不至于远到无法追赶,黄子弘凡像只快乐的小狗一样,追着高杨的尾巴奔跑。
在奔跑的路上,12岁的高杨把一根双棒掰一半给他,18岁的高杨给他补习英语,气到伸手过来捏住他耳朵,却只是轻轻拎起晃了晃。
考试的时候他有好好检查答题卡,认认真真涂方形,作文时间充裕,可以先写一遍再誊上去,成绩出来居然比平常高了十几分不止,爸妈说果然都是杨杨的功劳。
可是他考完试那天高杨来接他,去买了一根烤玉米,看他像小松鼠一样啃了两圈,笑到眼睛都眯起来。
他想高杨怎么会这么好啊,像一朵云,一块糖,一片月光。
他十六岁的时候给高杨表白。
高杨站在小公园的健身器械上,好像一直没有很认真地听他说话,捕捉到「喜欢」的关键词之后抬起头,问他小朋友,你真的知道什么是恋爱吗?
黄子弘凡鼓起的勇气被瞬间戳破,整个人也像气球一样蹲在地上,抱着膝盖不想抬头。
高杨笑得不行,走过来站在他面前,用了点力气才把他拽着裤子的手掰开,好好牵在手里。
「黄儿。」
「你再好好说一次喜欢。」
「我就答应你。」
「容我问一句。」
张超来找高杨吃饭,跟他走到了一个离医院很远的馄饨店,才算摆脱了人类对于医院这个空间的先天性恐惧,他点了两碗馄饨,用塑封的菜单敲了敲桌面,「所以你和小黄到底为什么会分手啊?」
高杨低头想了想。
「也没什么特别要命的原因。」
「就是害怕。」
桌子上经年累月的油污好像永远无法被彻底擦干净,手掌贴上去都有种介乎于滑腻和黏糊糊之间的奇异触感。
「我跟他要走的路差太多了,我不想让他把那么多期待,那么多未来都放在我身上……我担不起。」
张超非常不赞同地翻了个白眼,「你这就是自我为是了。」
「对啊。」高杨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小花,眼角都开了花,「我真是自以为是啊。」
馄饨味道非常不错。
张超给出了非常中肯的评语。
「你们两个,就是有毛病。」
奶奶该出院了,黄子弘凡开车过去接,结果奶奶心情非常不错地要去公园转转,爸妈觉得这真是个好主意,就把奶奶的东西放在后备箱,让黄子弘凡自己回家。
「……」也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儿的黄子弘凡非常习惯。
刚把车从停车场开出去,就看到高杨站在路边,他鬼使神差地停在他面前,探身打开副驾驶那边的车门,问高杨要不要一起吃顿饭。
他知道不应该,他管不住自己。
如果是高杨,会不会就能处理得特别好了?
他这么想着,看高杨坐进了车里,神情轻松地说我刚刚跟完一场手术要累瘫了,阿黄要不要跟我去吃垃圾食品。
好像什么都没变,5年的光景成了恶劣的玩笑,高杨记得他不吃披萨上的菠萝,他知道相比可乐,苹果汁对高杨的吸引力更大。
他们异常愉快地吃完了这顿饭,很有默契地没有聊任何和过去有关的事情,可是他们曾经分享了那么漫长的岁月,说的每一句话都应该和过去有关。
从餐厅出来正好看到一家便利店,高杨手插着口袋,进去买了根棒冰,从中间掰成两半分给黄子弘凡。
黄子弘凡咬着塑料封口的时候想,做个成年人真好,想哭的时候居然真的可以忍得住。
高杨家跟他一个小区,更靠近大门一点,黄子弘凡家的停车位在很里面,就先送高杨回去。
他沉默地解开安全带,下了车又转回来。手扶着车门低下头,看着黄子弘凡的眼睛,很认真地开口。「我……我还喜欢你的。」
他眼前的人一瞬间回到了那个剩下午后,桌子上的可乐气泡跑光,甜到无法忍受。
高杨以为黄子弘凡会说点什么。
他看起来那么委屈,甚至有点生气,眼眶泛出一点点红,不自觉地皱了下鼻子。
可是他什么都没说,直接把车开走了。
之后好几天都没再说过话,医院里照旧忙的脚不沾地,高杨抽空给张超打了个电话,对面人抱着卷宗在楼梯间脚步如飞。
「你忙他也忙,别来问我了谢谢配合!」
二话不说就挂了电话。
高杨把通讯录掉到黄子弘凡那一页,盯着熟悉的数字串,半晌还是没有拨过去。
日子照样要过,病患不配合床位不够,连准点去食堂吃饭都成了奢求,张超说黄子弘凡那一组轮到了一个大案子,各方面的压力一起涌过来,「也不知道你们两个谁会先秃。」
高杨微笑着敲下回复,「我会在你的食物里下毒哦。」
「……」
「拉黑了,再见。」
过了没几天,高杨查完病房,出去抽根烟的功夫就看见院子里听了好几辆检察院的车。
「高医生没看新闻吗?」护士站的姑娘指了指外科的方向,「出了车祸,据说是蓄意的,有个挺年轻的检察官受伤了,叫什么来着……」
她低头找资料,再抬头眼前已经没人了。
在高杨27岁的人生中,鲜少有如此慌张的时刻,可是他心跳得很急很痛,他隐隐有种预感,又生怕预感成真。
病房里围了不少人,中间的黄子弘凡灰头土脸,衬衫也脏了不少,一条腿摆在床上固定着钢架,抬手的时候能看到手背上成片的擦伤。
他在笑,在跟周围人说伤的也不算重,命保住了就没什么大不了。
直到门板砸伤墙壁打断了所有的声音。
他看着突然出现的高杨,看他眼睛里漫溢的惊慌,看他止不住颤抖的肩膀,突然就哭了。
「疼吗?」
高杨等其他人都出去,才走进去小心地把手掌贴在黄子弘凡脸上。
他头低的几乎要把脸埋在胸口,哭得整个都在抖,听他问话,只是摇头。
「那哭什么啊?」高杨哑然失笑,弯下要把他的脑袋挖出来,抽了两张纸给他擦眼泪。
把纸巾抢过来潦草地抹了把脸,黄子弘凡捂着眼睛,手上的伤口沾了水,细弱的刺痛感让人有种「还活着」的安心。
他声音还有点哑,夹着重重的哭腔,挡着眼睛不看高杨,「我好害怕啊。」
「我怕我真的出了什么事就没有机会告诉你了。」
挡在眼前的手垂落下来,带着胆怯和黄子弘凡周身所有的勇气,覆在高杨的手背上,「我早就不生气了羊儿,我还爱你。」
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他手背上。
那不是他的眼泪,所以砸的好疼。
高杨肩膀颤抖,他笑起来的时候分明也是这样,他很慢很慢地向前倾身,把湿漉漉的脸颊贴在黄子弘凡耳侧,用和呼吸同频、一不小心就会略过的声音一遍一遍地叫他。
「阿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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