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关怀(2/4)庶民章

《庆余年》小说-范慎&《庆余年》电视剧-滕梓荆

庶民章

——膝盖仿佛被捅成了筛子

尽管范慎早有心理准备,甚至还给滕梓荆讲了一遍关于在“三和人才市场”可能出现的局面,在真正来到离他的医院不远的这个和“三和人才市场”一样的地方之后,他还是忍不住有些唏嘘。

范慎的病暂时不太花钱,靠自己前些年工作的存款和商业保险可以生活得很不错。他日常生活所接触过的“底层”人民与这里的真正“底层”其实还是好了许多的。

范慎起初打算以他要卖身份证为理由来找那种手握大把身份证的工头,但是所有大神一看到他俩的打扮就会伸出尾指嘲笑:“捯饬这么好还想扮我们,在记者里面你们就是这个。”滕梓荆习惯在有听不懂的词的时候保持沉默,等着范慎之后给他解释。范慎感觉在别人面前的滕梓荆就好像电一样,帮助他驱动轮椅,却又好像根本不存在。

十二月的北京很冷,但是很多人在室外不过是随便披了一件厚点的外套,在风里瑟瑟发抖地吃着最便宜的面。后来范慎放弃了,干脆直接说想买一张身份证,倒是引来不少人来问价。范慎先是看相貌筛选,和滕梓荆越相像,他以后的麻烦也会少一些。

有个比较符合范慎的要求的“年轻人”趁人少的时候凑到范慎和滕梓荆身边,问:“你出多少钱?”

称呼他为年轻人,是范慎看了身份证之后知道的。不然以这样一张满是皱纹的脸,这样一双黯淡无光的眼,范慎无论如何也会猜他四十岁往上,而不是和他自己差不多年纪。范慎看着身份证上那个名字——郢桑,放在小说里即便不是养尊处优的少爷,也应该是个文武双全的拼搏者。

范慎很动心,然后装出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问:“欠了多少?”如果不是各种借贷软件都借全了,怕是没人肯卖身份证。

郢桑眼神乱瞟,无所谓耸肩:“也就几千块,对于大老板你来说不算什么。”

“嗤,把我当傻子,你还是卖八十块钱当你的法人去吧。”当法人是卖身份证最大的去向,让这些根本负不起责甚至活不见人的大神为公司来担负责任,只要几千块钱就能把公司高层的责任摘得干干净净——当然,这些钱落到郢桑这样的三和大神手上最多不超过一百块,无非是能让他们多过三五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好日子而已。范慎这才意识到即使买到三和大神的身份证,也是一个欠着一屁股债,有着诸多问题的身份,与他所期望的给滕梓荆一个普通人身份已然相去甚远。

在已经彻头彻尾意识到自己当初随便买张身份证这个想法的天真之后,范慎还是怀抱微薄的希望又问了几个大神,直到日结工作的招聘都结束了,招上的人走了,没招上的人散了,范慎才低下头没再给滕梓荆指路。

滕梓荆就推着范慎随意在这个空下来的地方闲逛着。

“以后还会有很多机会。”觉察到范慎有些低落,滕梓荆出言安慰道。

“……”范慎没有回应,一直低着头。

滕梓荆觉得不对,停下脚步转到范慎面前,蹲下来与他视线平齐,发觉范慎在哭。他从轮椅边上的口袋里掏出纸巾递给范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我没想到……”范慎试图解释,却喘得有些说不上话来。

滕梓荆制止他道:“先别说话,缓一缓,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回去。”范慎勉强挤出话,继续低头哽咽。

~

“我没想到,离我这么近的地方还有与我这么截然不同的人。我以为我在医院里见的苦难的人已经够多了,但是现在想想,有能力去医院求救的,其实也已经不算是最底层了。所谓这些‘真正的底层’,我在网络上在书里看了很多,但是总归是隔着一段距离。”范慎捧着一杯两倍糖的拿铁看着窗外渐渐繁华起来的商业街,还有些发怔。

在回到医院之前范慎终于调整好了情绪,又不想回到那个囚笼一样的医院,干脆让滕梓荆推自己到了附近的商场请滕梓荆喝咖啡。滕梓荆在喝咖啡这件事上一点都不像一个穿越人士,范慎期待的“这是什么鬼东西这么苦”完全没有出现,滕梓荆只是很认真地品尝着范慎故意给他点的黑咖啡,然后淡淡地笑着评价道:“很香。”然后他顺着范慎的目光看向街道,轻轻叹了一口气,续道:“我一直在想这两个世界有什么样的差别。我出事之前,能衣食无忧,自幼学武,虽然与权贵相比依然是贱民而已,硬要算的话应该也算得是中上的阶级了,但是我能常常见到类似于刚才的那种场景。而你亦非是什么权贵,却为他们的生存状态感到触目惊心。这样的不同,我没有想清楚孰好孰坏。”

“像我这样的人,一向以底层蝼蚁自居,”范慎对滕梓荆的思路很有兴趣,顺着说下去,“顺利的话,我们可以一生温饱无虞,甚至以为自己已然跻身到上一个台阶;可是一旦遇到什么天灾人祸,就会沦为赤贫——大概就像是三和大神这样。一天灾祸没有降临,我们这样的人是不会想到人生还会有多惨烈的。”

“那即是说,贵贱的差别依然存在,但是壁垒分明,甚至可以说是在自己的生活中抹杀了另一方的存在。”

范慎踢了踢桌脚,有些颓丧地说:“不过医院就可以连接不同的阶级啊。人总是要生病的,等我的病再严重一点,可能就要住进ICU——就是重症监护室了,到时候一天好几千的费用我可承受不起,我就和三和大神一样了……不过等到那时候我等死就行,也不需要钱了。”

滕梓荆不知道该怎么接。

“你还想接着谈政治吗?”范慎笑着调侃。

“政治?”滕梓荆嗤笑一声,想起自己的遭遇,心中升起对于谈论政治的那些权贵的深深厌恶,他皱眉复述道,“政治。”

“你不喜欢这个词?”

“我这种升斗小民,有何资格谈论政治。”滕梓荆沉下脸。

哦,来了。这两天范慎给滕梓荆介绍这个世界的时候,也絮絮叨叨讲了无数自己的事情,却还从来没有问过,也未曾听滕梓荆谈过他的故事。这样嘲讽的语气,看来故事的症结就在这里了。范慎有些忐忑,依然不敢开口询问,只是带着一丝丝探询凝视着滕梓荆,一口一口喝着自己的拿铁。

滕梓荆冷着脸注视着咖啡杯,沉浸在回忆里。忽然拿起杯子干了这杯黑咖啡,对范慎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开口娓娓道:“许是每个习武之人都会这样想,想要行侠仗义,赢得无数声名。我目睹过许多被权贵欺压的普通人,一直想着,等我长大了,等我武功练好了,便有能力去帮他们了,可以去靠自己的手为那些穷苦的人出一口气,帮他们过上不受欺负的日子;用拳头去教那些跋扈的权贵最简单的做人的道理。

“出师之时家里直接给定了亲事,妻子和我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她知我心思,假意嫌弃我没有功名声望在身,说,给我两年时间出去闯荡一番事业来。

“于是我离开京都四处行走,靠着一身武功也确实挣了点名声。先是靠着抓官府悬赏的凶人赚银钱,但是行侠仗义就免不了仗义疏财,手头常常还是紧,后来就不得不开始接触权贵,帮他们护送财宝或者车马。接触的人多了,了解多了,或者也是因为指望着人家赚钱,也没有像一开始那么厌恶权贵了。也搭上了一些线,许诺回京之后给个护卫之职,或者在禁军选拔时说句好话,也算是能让我出人头地了。

“我既欣喜能有底气迎娶我妻子,又厌恶自己终究要走上攀附他们这条路。两年之后闯荡够了还是回到京都,作为城卫军拿着长矛为权贵们的车马格开路上惊惶的贩夫走卒的时候,才惊觉自己已经变成了年少时最厌恶的那种人。想辞去不做,又唯恐养不起自己新成的小小家庭,不敢任性离去。”

范慎听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甜腻的拿铁在口中变成了一种酸苦。他撇撇嘴,抱怨说:“不同的世界,也都是一样的。”

滕梓荆勉强笑了笑,反问道:“那接下来呢?——做城卫军之后,一边逢迎权贵们,我一边更觉得他们可恶,脱下盔甲之后,对欺压之事就更看不过眼……”他把与范闲讲过的那段得罪郭家,被诬陷刺杀朝廷命官的事情也说了出来。第二遍再讲,也并非有求于范慎,说得轻松了许多。只是说到满门抄斩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眼眶有些湿。

范慎问:“不惧怕你得罪的那个大官,收留你……鉴查院也是个很可怕的地方吧?”

滕梓荆摇头道:“能保下自己一命已经不容易,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按照任务去打探消息,去杀人,穿梭在人群之中,又活在人群之外,行尸走肉一般,不用思考,和死了也差不多。唯一期盼的,不过是鉴查院许诺的不论生死,都会善待家眷……尽管只要我活着,就不能去见她。”

“那你怎么知道他们到底有没有照顾你妻子?”

“除了这般相信,我还能做什么呢?”

范慎欲言又止。

滕梓荆会意,笑道:“他们现在很好。”

范慎放下心来,又问:“他们?”

“我入狱之后,我妻子为我生了一个孩子,直到范闲帮我之前,我都没有见过孩子。”

范慎觉得自己已经听了足够多的范闲,有些气闷,还是问说:“他怎么帮你?”

滕梓荆欣然道:“还好机缘巧合遇到了他。‘诛杀国贼范闲’这样的任务本来不该我负责,我的武功路子走不了刺杀那一派,通常只能杀些小角色。但是杀范闲的任务下来时,鉴查院在澹州的人手全都因故调往了其他地方,即战力只剩下我一个,只能勉强去做。

“刺杀失败之后,我和他一见如故,于是我干脆请求他杀了我,让我获得一个死人身份去探查我家小的下落……怀抱着微小的希望,觉得也许能见到他们,甚至隐姓埋名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范慎没来得及去关心后面的圆满结局,只突兀地问:“那我和你算是一见如故吗?”

滕梓荆愣了一下,笑道:“你与范闲长得一样,对我来说自然是一见如‘故’的。”

范慎感觉这个答案比“不是”还伤人,气鼓鼓地拄着拐站起来,半跳半走着离开桌子。滕梓荆连忙拾起椅子上两人的外套,赶了两步追上去,在范慎撞开门之前把外套披到范慎身上。又手忙脚乱地给范慎推开门,冷风灌进来,他却连自己的外套都来不及穿。

范慎低低地笑了笑,停在门外等滕梓荆在大北风里穿好自己的衣服,感觉自己这幅样子像个和男朋友闹别扭的高中生。意识到这一点,范慎偷偷在心里纠正了一下,自己对滕梓荆,也并不是一见如故。

~

“你上午说的那句话,我又想了想。”回到病房之后,范慎在手机上看什么看了许久,似乎做了万全的准备开始长篇大论。

滕梓荆从随手拿的一本杜工部诗集里抬头,有点懵:“哪一句?”

“贵贱的差别依然存在那句。”范慎只记得大概,“我就觉得很熟悉,似乎在哪儿见过,现在找到了——从封建社会的灭亡中产生出来的现代资产阶级社会并没有消灭阶级对立。它只是用新的阶级、新的斗争形式代替了旧的。”(《共产党宣言》)

滕梓荆看着他,一脸“你觉得我听得懂是吗”的表情。

范慎想了想,解释说:“简单说,就是只要人存在,就一定会产生阶级的分化,在封建社会,就是你们那种有皇帝的,父子传承的,主要是因为家族权力的分布造成的;而在这里,则会是资本——也就是家产的积累,和资本积累带来的家族权力。资本具有独立性和个性,而活动着的人却没有独立性和个性。”(《共产党宣言》)

滕梓荆脸上的神色暗了暗,叹了口气。

范慎又想起小说中的一段话,以咏叹的语调背了出来:“你知道什么是庶民吗?——是的,罗马帝国的平民,当时有庶民的民权保卫者。当庶民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假如一个人想一直做庶民,那他的孩子、孙子,都会命若草芥,不值一提。”(《我的天才女友》)

滕梓荆凝神思考了许久,最后无奈一笑,道:“是啊,我确实是庶民。可是谁会想要一直做庶民?庶民们都是在不得不做庶民,我永远都改变不了我的出身,也无法在压迫下积累足够的财富。”

范慎有些惊喜地笑出来,滕梓荆的思路和他预想的很像,他方才找的那些材料大概可以派上用场,他引导说:“对,改变。古代……啊不是,你们有科举吗?”

“有,但是……有能力学文的贫寒家族能到的最高的位置还不如我学武进入军队,不论是戍边还是守城,起码军功的封赏是实打实的,而每年科举选出的贤能都是出自权贵世家。”

“那就是军功有望改变你们的阶级。”

滕梓荆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道:“是。”

“军功其实是在为维护统治阶级的地位做出贡献。”

“不……”滕梓荆想起那些保家卫国的戍边将士,他们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和国。可是,这国……他一脸被真相刺痛的扭曲表情,不得不承认,“好吧,这么说没错。”

范慎有些得意地说:“那我找到你们的世界和这个世界的不同了,大概你听了会高兴一点——这个世界,是确确实实有着改变自己阶级的方法的。”对于义务教育、助学贷款和助学的公益项目,别人或许感受不到,父母早逝的范慎却不会,他就是靠着这些完成了大学的学业,毕业后不错的工作让他早早还清了贷款,还有了点积蓄,从一个孤儿变成了一个在北京打拼个人条件还不错的优质社畜。

滕梓荆听完有些心向往之地赞叹道:“真好,这种每个人都能尽己所能帮助到别人的感觉,就好像每个人都是游侠。”

范慎想起滕梓荆少年时候的梦想,也笑着说:“你就是一直怀抱着这样的想法吧,就像是罗马帝国庶民的民权保卫者,按照恩格斯的说法,这是一种粗糙的、尚未修琢的、纯粹出于本能的共产主义。”(《共产党宣言》)

“可是最后我屈服了。”即使并不懂其中的含义,滕梓荆还是云淡风轻地笑着拒绝了范慎给他戴上的高帽子。

范慎坚持说:“我一直都觉得小说里还有你那种行侠仗义就是的。你做那些事情是因为对于宗教虔诚吗?是作为守护者的热忱吗?是同样身为庶民的伤感吗?不是啊,你不是为了自己,是发自内心的打抱不平不是吗?”

滕梓荆忽然想到范闲所相信着的,鉴查院门口的石碑上的那段话:“人不是任何人的奴隶,不是为了做奴隶而生。即使被欺压也不屈服,即使遭遇灾难也不气馁。遇到不公正时能毫不畏惧地纠正,不向禽兽屈服献媚。我希望庆的子民成为这样的自由不羁之民,成为统治‘自己’这块领土独一无二的君主。”(《十二国记》)

“若你与范闲相见,一定相谈甚欢。”滕梓荆淡笑着,目光落在范慎脸上。

范慎愣了一下,然后坦然问:“你很喜欢他?”

“我略长他几岁,他愿意不只把我当个护卫,我也想要把他当家人……他聪明又天真,有个这样的弟弟是件很幸运的事情。”

范慎没想到答案比他的问题还要坦然,反而自己觉得有些尴尬,转而说:“我还有一个问题。”

“你说吧。”

“我记得在漫展刚遇见你的时候,你说你以为这是死后的世界……你,在你的那个世界死去了吗?”

滕梓荆神色不变,道:“是啊。”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蠢。”

“蠢死的,还真是少见。”

滕梓荆笑道:“京都多少惹不起的人都对范闲虎视眈眈,我留下给他做护卫,自然是早做了不得善终的准备。只可惜我武功低微,也没帮上他什么忙……就好像你虽然说是让我作护工,我其实也帮不上你什么,就只是赖在你身边而已。”

“就当是交个朋友不可以吗?”范慎笑笑,拳头轻轻砸在滕梓荆肩膀上。

~

十二月是适合吃火锅吃涮肉的时节,范慎讲究以形补形,肌肉有问题那就多吃瘦肉,所以带滕梓荆吃的最多的就是火锅和涮肉。清汤铜锅的时候还好,吃川味辣锅的时候滕梓荆喜欢点冰豆浆解辣,范慎每次都对着冰豆浆叹气:“这么吃下去我怕肌无力还没好,又要痛风了。”然后一口干下去。

滕梓荆就在对面笑,大义凛然地夹一大筷子肉放到自己的油碟里,敷衍道:“多吃青菜。”

范慎扫了一眼桌面,除了垫生肉的生菜,半点绿色都看不到——他们俩好像真的从来没点过蔬菜。范慎夹起沾着血水的生菜叶子扔进锅里,说:“这家肉不太好,下次不来了。”

“但是豆浆好喝。”滕梓荆补充道。

范慎哭笑不得:“要不我送你个豆浆机?”

“法术磨豆子吗?”虽然已经大概清楚了电和网络的用处——尤其是知道了以“机”结尾的东西多半会涉及到电,滕梓荆还是很喜欢时不时用法术来代替这两个概念。

“是啊,是啊。”范慎把煮烂的生菜叶子捞出来,在酱碗里翻了两下,最终还是没吃,随口聊天,“其实你的武功在这个世界才更像法术一点。”

滕梓荆像是被提醒了,道:“不过我的内力消退了许多。”

“是因为你死了还是因为换了个地方?”因为滕梓荆自称死过三次了,丝毫不忌讳这一点,范慎也常常拿他的死来开玩笑。

“可能都有吧。”滕梓荆耸肩道,“反正就算没有内力,这些年的武功也没有白练,身手还是比你们强上许多。”

范慎点点头:“你以后可以去给人做保镖,在这儿没那么多要命的事情,也就是装装样子最多打打架,你肯定没问题。”

“等你出院啊,做个需要保镖的大神。”滕梓荆接道。

范慎没再继续接话,只是踢着桌脚思考下一次的全面体检是什么时候,各项指标会怎么变。

吃完火锅滕梓荆推着范慎在商场闲逛,看到中庭的节日布置,滕梓荆道:“好像所有的商场都有这种……松树……”他又陷入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困境。

“叫圣诞树。快要到圣诞节了。”范慎索性提出去超市买圣诞节的装饰回去装饰病房,反正滕梓荆也不会提出什么异议,默默地推他往地下一层的超市去——滕梓荆现在已经会熟练使用电梯和记住分辨楼层了。

然后范慎侧着身子比划着给滕梓荆讲圣诞节:“你之前不是说我们对神没什么敬畏嘛,这又是一个例子了。圣诞节的‘圣’呢是别人家的神,庆祝别人家的神诞生的时候,信徒会虔诚祈祷祝福,而我们在这狂欢玩乐购物哈哈哈。”

滕梓荆忍俊不禁,却还是认真问道:“为何会有不同的神?”

“你要问我的话,作为一个无神论者、共产主义接班人,我认为,宗教只不过是为了政治服务的替罪羊。”

“需要加这么多前提?”滕梓荆忍笑忍到扶着轮椅的手都在抖。

范慎深以为然猛点头:“是啊,宗教是个很敏感的问题,我怕说错话惹上麻烦。”

“但是好像也没错。”滕梓荆若有所思,“我们全都信奉神庙,实际上神庙对我们最大的影响是在三国各自树立了一位大宗师,北齐的苦荷和东夷城的四顾剑不用说,已然是国之根基。我们庆国的两位大宗师虽然没有这么举足轻重,但是如若没有这样两位大宗师坐镇,兵力再强也不可能把北齐和东夷城收拾得这么服帖。”

“就……精神象征?”

滕梓荆沉吟道:“也不单纯是精神象征,两国交锋,不也是先有将领之间的搦战吗?倘若实力相差巨大,也没必要赔上步兵了。大宗师就是将中之将,而且超乎于战场之外……用实力却并不实际出手的‘搦战’。”

“噗,我知道了。”范慎找到了一个绝妙的理解角度,“那就是我们这儿的核武器了,或者说‘核威慑’——以使用核武器作为威胁,迫使敌方因面临可能导致无法承受的报复而不敢贸然发动战争。”

“听起来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范慎有点得意自己迅速理解了另一个世界的大宗师的性质,指着超市入口不远的节日堆码笑着喊:“我们冲呀!”

范慎挑着花环,放下槲寄生,拿起了红红火火的圣诞花。他又随便拿了两条彩带,最后看到速干彩带喷罐和喷雪的时候,眼睛都亮了起来。

滕梓荆看着他不怀好意的目光心里有些发毛,试图理解这些金属罐子的用处之后,退了好几步:“想都别想。”

“你不是自诩身手好吗?”范慎使出激将法,“连跟我这半个残废都不敢比?”滕梓荆被噎住,范慎仿佛得胜,一边挑着颜色,一边问:“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滕梓荆有些嫌弃地看着这堆花花绿绿的装饰物,摇了摇头。范慎又举起一堆红绿为主的形状夸张的发卡,远远地对着滕梓荆比划了一下,惋惜地说:“要是你还留着长头发就好了。”

滕梓荆打了一个寒噤,倒吸一口凉气,瞠目道:“还好我剪了。”

……

离开超市的滕梓荆被迫戴着一个闪闪发光的圣诞帽发卡,而范慎开心地戴着一个驯鹿角发箍,抱着购物袋,袋子口露出三四个喷罐和范慎看也没看随手扔进去的一截购物小票。范慎偷偷抬眼看着一脸凝重的滕梓荆,有些心虚地问:“你生气了?”

“没有。”滕梓荆倒是真的没有生气,过节日而已,往年上元节灯会上都能看到许多逗女儿开心的中年男子画着夸张的脂粉戴着满头的彩绳绒花——滕梓荆只是突然又想家人了。怕范慎误会,滕梓荆还是解释道:“大概是很久没有过过什么节日了,方才忽然想起了家人。”

“哦……每逢佳节倍思亲。”

“这也是你们的古人写的吗?”

“嗯,古代九月九日家人会一起登高望远,有位叫王维的诗人有一年就写了这首‘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下意识背完这首诗,范慎有点后悔。这首诗所描写的经历和滕梓荆实在过于契合,只能安慰说:“你也知道,他们都也在思念你啊。”

滕梓荆苦笑一记,道:“是啊,人死灯灭,对活着的人来说实在太难过了。”

“诶?”范慎无言以对,扶额,“你还真是……角度清奇。”

“清奇作何解?”滕梓荆板着脸,一本正经地问道。

范慎却知道他是故意这样问,一笑不答。滕梓荆觉得有些没趣了,想当初有个笨蛋和他“你蠢”“我不蠢”地都能“聊”半天。范慎性格比范闲沉静许多,也更让滕梓荆觉得隔着什么,比和范闲之间所谓的阶级还要不可逾越。而他自己经历过这许多,又何尝没有改变呢?哪会再拿一句句的“你蠢”去砸人?

快到医院的时候,范慎忽然说:“我没有家人了,也没有什么朋友。我死之后,大概没人会为我难过。”

“现在有我了。”

“你知不知道我就是想骗你说这句话才故意这么说?”范慎抱着那一大堆东西转身看着滕梓荆,眼睛在路灯底下亮晶晶的。

滕梓荆停下脚步,微笑道:“那说明你需要这句话啊,所以我会说给你听。”

“所以只是说给我听的是吗?”

滕梓荆笑着叹了口气,袖子一动,居然滑出一个喷罐,粉色的速干彩带瞬间糊了范慎一脸。范慎被喷懵了,花了好几秒反应过来,随手抽出新的喷罐,也来不及看清是彩带还是喷雪,照着滕梓荆就喷过去。

这时候范慎才直观体验到滕梓荆吹嘘的身手好绝不是夸大。为了照顾范慎行动不便,他也不会躲太远,一面保持在范慎的射程之内,一面靠身法躲开每一次攻击,范慎手里攻击范围那么大的喷雪愣是沾不到滕梓荆一片衣角,只有自己被喷了一身粉红色彩带。

有那么一个瞬间,范慎好像出现了某种幻觉,仿佛看到滕梓荆穿着他自己的那身黑色长袍,束着高高的长发。只有那样的装扮配得上这么潇洒的闪转腾挪,扬起的衣角,发尾的弧度,全都一点点消散在城市的光怪陆离之中,就好像滕梓荆这个人的融入那么顺理成章。

之后滕梓荆帮范慎清理着满身的彩带,道:“我想说的是,别瞎想,我还等着做你的保镖呢,我要的月钱可是很高的。”

回医院的时候晚班的护士还没散,范慎随手把剩下的喷罐全都送给了几个认识的护士,尤其是每天负责给范慎输液的护士楚雅——毕竟他不想再和滕梓荆玩这些了。

滕梓荆保持着他几乎是一成不变的微笑,在范慎的指挥下停步和离开。

身后的护士们先是窃窃私语着,然后在两人拐进病房之前爆发一阵嬉笑,却又立刻停下来。范慎有点头疼地揉了揉额头,而滕梓荆知趣地什么都没问。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