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章
——万古长空,一朝白雪
“你会不会觉得天天守在医院太无聊了?”
滕梓荆从随手拿的武侠小说里抬头看了一眼吊瓶,摇了摇头。
“快过年了,话说你们那边有新年吗?”
滕梓荆诧异道:“不是刚刚过了新年吗?”
“那是公历新年,才一天假,旧历新年比较重要,有七天假,所有人都会回家庆祝。”范慎想起来其实自己很多年来都是一个人过的年,他在心里暗暗期待着今年大概会是一个有陪伴的新年了。
“庆历新年,也是很隆重的,市场会从新年前一天休息到上元节,上元节有灯会,一年的忙碌就此而始。”滕梓荆温温柔柔地回应着,想起他和妻子成婚最初的那一年,好在是度过了整整一年,能够过尽所有的节日:婚礼在夏端节之后的五月,随后有中元祭节、秋月节、下元水节、冬腊节,接下来是新年和上元灯节,春季还有春明节,再到夏端节……所以在后来的每一年里,都有相应的回忆去填充那些浸在血泪里的日子。
范慎说:“啊,那就是差不多的,这儿也会在上元节举办灯会,说起来,上元节……哎,我们现在叫元宵节比较多,元宵节是小说里最容易出事的节日,大概是因为真的很热闹吧。”
“上元节的确,许是新年过得大家都憋坏了吧,”滕梓荆扬起手中的小说,笑道,“这一本就是从上元节开始讲的。”
“我昨天还梦到去灯会了。”范慎勉强翘了翘嘴角,描述说,“天阴沉沉的,灯都破了,我看到自己在空寂的大街上蜷缩着肩踽踽独行,我将自己被排斥的情境化为一幅图景。这个图景像镜子一样映照出我的空缺,真够凄凉的……被极光照射的一堆破碎的冰块,这个荒凉的世界寂无一人,一毛不长。我冷,回去吧;但没有路,茫茫一片,舟楫也散了架。”(《恋人絮语》)
滕梓荆听得很仔细,问道:“你看到自己?”
“是啊,我做的梦一般都是阴天或者黑夜,像镜头一样用第三视角跟着自己——大多数时候都是能不用拐杖行走的自己。”
“会好起来的,”滕梓荆安慰道,甚至觉得意犹未尽,补充道,“更何况你现在也不是一个人了。”
范慎摇摇头,说:“不用说这些话安慰我了,得我自己想通了才行。我感觉自己好像是在扮演一个畏惧死亡的人,恰恰是这一点令我悲观;一旦我的恐惧之心稍减,我又会提醒自己那些安静而突然的死亡,于是我又开始害怕起来。”(改编自《恋人絮语》)
滕梓荆无话可说。
范慎又问:“你的梦是什么样子的?”
滕梓荆愣住,似乎这是个很难的问题,好半天才迟疑道:“我好像……很久没做过梦了。我能想起来的最近的梦,也是托范闲助我假死之后,我梦到我妻子牵着我未曾谋面的女儿,和我重新举行婚礼。”
“梦里的天气是什么样的呢?阴天阴天阴天,我即使梦到太阳,也是那种惨白惨白可以直视的微弱阳光。”
滕梓荆摇头:“不记得了。”
范慎有些低落地说:“以至于我如今每次遇到阴天,都会怀疑,这是不是在我的梦中?回忆中的梦境和现实因为这一点阴翳,交织得让我有时候怀疑自己的大脑不太对。”
滕梓荆面露不忍:“你应该走出来。”
“让我怎么走出去呢?病魔最先剥夺的就是我的双腿,死神在每一个方向虎视眈眈!你让我怎么走出去!”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激动,范慎刻意让自己平静下来,低低地对滕梓荆说了声,“对不起。”
滕梓荆眼神中尽是悲悯:“为何道歉?或许如果你从一开始就能这样把愤怒发泄出来,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范慎余怒未消:“我不要你的怜悯。”
滕梓荆反而笑了起来,道:“我当初请范闲帮忙,放下尊严去一遍遍求他,范闲一遍遍说,他不乐意。他不乐意和我做交易,他说他最终愿意帮我,只是因为我的血还没有冷,只是帮个朋友。我也是。范慎,我安慰你,并非是因为你病了,或者因为你是我的雇主而讨好你。我安慰你,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范慎拽着袖子胡乱抹了抹眼睛,过了一会儿说:“好,谢谢你。”
~
范慎的病情每况愈下。
每天的复健任务即使一再减轻,也很难顺利完成。滕梓荆在休息区等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从一开始无所谓地打发时间,到后来变得焦灼,守在磨砂玻璃的门口来回踱步。医生和范慎都拒绝他探视的请求,范慎说那种无能为力的狼狈样子不想让医生以外的任何人看到。
滕梓荆只好多和范慎说话,就随意问道:“为什么人会生病?”
“不管宗教,按照进化论来说,人是长时间的演化和自然选择的产物。”范慎想不到自己还要被迫回忆高中生物的内容,“在和环境不断抗争的过程中,人总是会受伤的——这种伤很小很小,小到我们无法察觉也观测不到,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会引起整个人出现我们认为好或者不好的变化。”
“我们认为不好?”
“生物的变化是没有方向的,而自然的选择是有方向的——而自然,也是会变的。”
滕梓荆皱眉:“这还是没解释‘我们认为不好’的意思。”
范慎思考着去掉术语,轻声说:“自然选择对于物种来说绝对是‘好’的,但是对于个体来说就是生或者死。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意思是不适应环境的就只能死。拿我自己举例子,不同的人都有着不同的变化,我的变化就是肌肉更弱了,这样的变化让我不能适应这个世界的生存,所以我会死。当所有像我这样肌肉变弱的人都死掉而且没有留下后代,人类之中就不会有我这样的弱者了,相当于人类变强了。”
“那即是,如果你有更优势的变化,你会在这个世界出人头地,生下的孩子会继承你这种优势,同样能使人类这个总体变得强大?”滕梓荆尝试着举一反三。
“没错。”范慎常常感慨滕梓荆的学习能力,他对于这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的安之若素甚至让恐惧死亡的范慎感到愧疚。就好像命运在捉弄滕梓荆,而滕梓荆就像星星一样在疾风暴雨中闪烁,却岿然不动。范慎补充说:“但是一旦环境,也就是自然选择的方向发生了改变,之前所有的优劣都需要推倒重来。”
“是啊,”滕梓荆点头,“在这个世界和我过去的那个世界,能够占据优势的品性一定截然不同。”
“人类就是在个体的不断死亡之中进步的……这样想,我的死亡还能推动人类的前进,听起来也有些伟大了。”
大概是从前探查消息的习惯,滕梓荆总是擅长抓住一些没说出来的东西。他安慰道:“一个人并不是只具有一个变化吧?因为这个弱点而没有保留你的其他优势,那多可惜啊。”
范慎有些得意地问:“那在你眼里,我有什么优点?”
滕梓荆的答案也出奇的朴实:“会读书。”
范慎就笑,仿佛所有那些阴霾就立刻消失了:“会读书会是好事吗?看着那些自以为独特的心情被一个又一个作家以完美的笔触写尽,似乎也有些惘然。就好像对于死亡我才要忘记,突然怪鸟振翅飞来,用它的嘴戳破记忆的伤口。骤然之间过去的耻辱以及罪恶浮现在我眼前,使我产生了一种想要大声尖叫的恐惧,我坐立难安。”(《人间失格》)
午夜时滕梓荆被偶尔的响动惊醒,还能看见范慎躲在被子里哭泣。他抑得了哭声,却压不住吸鼻子的声音。然后就是艰难地扯着被子,让眼泪消失在厚重的棉被当中。
~
范慎的复健活动很快就彻底取消了,他只能每天卧床休息,勉强坐起来翻翻书,玩一会儿手机,点来的外卖通常也只能由滕梓荆喂完。偶尔滕梓荆会把范慎抱到轮椅上,不敢走远,在医院附近透透气。
“这就是苟延残喘吧。”范慎说话也只能很轻了。滕梓荆倒是没有不耐烦,只是越来越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范慎日益消极的想法。好在自从上一次说开了之后,范慎自己也常常能自己再纠正得积极起来:“希望还能苟延残喘到春天。”
北京的春天向来都来得很晚,范慎觉得自己给自己规划了一段很长的时间。再说了,医生说过,能熬过冬天,春天一切都会好转的。身体越弱,他就越不敢哭,他害怕他会忽然在哭的时候发现自己连擦去眼泪的力气都失去了。
滕梓荆应道:“春天好,不知道这世界的花是不是和我所知道的一样。”
“说真的,在户外我还能留恋春天即将来临的气息,可是如果我到了不得不住进ICU的地步,那地方可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东西。”
“有活到春天的希望。”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被滕梓荆说的格外脚踏实地。
范慎郑重地说:“太浪费钱了……商业保险可不报销ICU的费用。”
滕梓荆有点恼了,没好气道:“这是什么时候了?你工作多年攒下来的钱不用在这里还留着干什么?”
范慎低下头微微笑了,他想,你可真是个笨蛋。他转而打趣说:“拿我多年攒下的微薄钱财换我这样一条命,这真是从生理到心理的双重无力。”
滕梓荆也随之轻松地回应道:“你之前不是说,面对这残酷的世界即使是健康的也会无力吗?可是你都拼过来了,这次难道不行吗?”
“对啊,就像庶民只能寻求压迫阶级的保护,用有限的压迫换取苟延残喘的生活。”范慎若有所思地想起来之前新闻中的战争爆发,随口类比,“就像弱小的国家也只能成为强国之间决斗的牺牲品,夹缝求存大概就是国家层面上的苟延残喘了……”
“东夷城大概就是这样吧。”滕梓荆有点唏嘘:“连年向北齐和庆国进贡,不过是四顾剑想保住一城百姓的心愿,可是这一点安定如履薄冰,全在庆与北齐的一念之间,便可轻易颠覆。”
“说起来,你所说的三个国家,有相同的人种、相同的语言、相同的文化、相同的信仰,为什么会成为三个国家呢?”
“这还有为什么吗?”滕梓荆费解。
范慎思考了一会儿,摇摇头说:“算了,其实关于国家的起源我也没有太看懂,还是你以后自己去看吧……只不过,国家这个概念并不是应该一直存在的。”
“其实我也能理解……”滕梓荆道,“你说过军功可以改变阶级是因为它其实是维护了统治阶级的利益,我们那个世界的国家,是统治阶级的国而不是庶民的国。这里应当不一样吧。”
范慎有点头疼,滕梓荆想到的已经超乎他的意料了,他露出一个有些嘲讽的笑容:“不一样吗?也没什么不一样……这话说着感觉我真的成了一个戎贝。”
“什么?”
“戎贝,就是反过来写的贼,也就是反贼啦。”
“噗。”滕梓荆没忍住笑出声。
范慎听他笑了,有点得意地说:“网络上那些习惯阴阳怪气讲话的人可是有好多这样的文字游戏。看着还挺有趣的。”
滕梓荆笑道:“那也说明说话很自由吧,不会像你说的我那个封建社会一样,人们因言获罪。”
“那要看说什么,网上会吵架的一个个都像炮仗,一点就着,还特别吓人。”范慎觉得自己这个比喻妙极,“说起来北京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很多年了,我也好久没听见过过年的炮仗了。”
滕梓荆立即问道:“哪里能有?我们去?”
“没事……我还是乖乖待医院吧,有人能陪我过年守岁我已经很满足了。”范慎欣慰地小幅度伸了个懒腰,“毕竟我其实很软弱啊,一个人生活久了还是期盼有个人能陪我说话的。要是我也能变得像你一样强大就好了。”
“我……在原来的世界里,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护卫而已。”滕梓荆纠正道。
范慎小声说:“普通人的健康身体对我而言已经是奢望,你有一身武功的身体自然是强大的。就算我一直提醒你,你难道还没有意识到,你的内心其实很强大吗?”
滕梓荆用这个强大的形容快速回顾了自己在那个世界的一生,此刻也不想再问然而那又有什么用了。这样带着愤懑的问题总是没有答案的。
“因为我还是会想,为什么偏偏是我呢?”范慎红着眼睛软软地抱怨,“为什么我会遭受这么多不好的事情,而不是像很多很多普通人一样,乏善可陈地度过这一生?”
滕梓荆有些心向往之,道:“那可真是奢望——我也很想知道,我这一生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行差踏错,造就了这一切的福祸相依。”
范慎把玩着一向拿在手里的滕梓荆送给他的小匕首,问:“你多大了来着?”
滕梓荆没多想,答道:“过了年,该是二十七。”
范慎说:“你以后,要代替我好好活下去。”
~
后来范慎床头的东西渐渐多了起来。
一开始只是从医疗带里牵出来一根氧气管,后来顺便加了一台监护仪。这时候范慎还能小声说一些简单的字词,或者对滕梓荆的絮絮叨叨发出同意或者不同意的声音。滕梓荆会遵照医生的嘱咐时不时给他翻身,偶尔喂给他一点流食。
这时候滕梓荆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给范慎念书听,范慎也不太想听滕梓荆干巴巴地念诗,念别的小说滕梓荆容易自己沉浸到剧情里,于是每次都读《红楼梦》。
滕梓荆夸范慎读书好,他自己读书果然是不太行的。生僻字不认识糊弄过去不说,还经常像脂砚斋一样自带吐槽。前一句还是慷慨激昂的“座上珠玑昭日月”,下一句就变成了大言不惭的“堂前捕拔(黼黻)焕烟霞”,顺便带一句抱怨“为什么舅舅还不来”。好在范慎早已对《红楼梦》烂熟于心,听着滕梓荆的吐槽倒是别有一番风味,除了偶尔笑得有点喘不上气实在是没毛病。
死亡真正迫近了之后,两个人开始默契地对死亡对未来对人生全都闭口不提。仿佛生活之中只剩下了一部《红楼梦》,那就足以遮掩掉所有那些希望与绝望。
滕梓荆有些庆幸范慎是在白天发生了一次呼吸骤停,而自己做探子的习惯让他一直留意听着范慎的呼吸。
那个微弱而悠长的气息声突然断掉的时候,滕梓荆条件反射一般冲到了床头按下急救铃,叫来了医生。
王医生一边安排抢救,一边默认了滕梓荆是范慎的家属,直截了当地问:“你要做个决定,我只能说住进重症监护室熬过去可能会好,但是其实希望不大。”
滕梓荆看着安静地躺在那里的范慎,他的回答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只要有希望,就住。”范慎那句轻描淡写地“ICU可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东西”分明就满是对这不怎么值得的世间的深深眷念。此刻充斥着滕梓荆的脑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楚雅提醒范慎账上可能需要补钱,滕梓荆如梦初醒地抓起范慎的手机去缴费。范慎送给滕梓荆的那个手机只绑了一张卡,他日常用来点外卖,不知道有多少余额,够不够应付这个范闲一直以来纠结的重症监护的费用。临扫码的时候滕梓荆才想起来大额的支付还需要一次密码,怀抱着像范慎康复那样微薄的希望,他试了试范慎唯一提及过的——为他设定的——那个密码:191203。
支付成功。
滕梓荆有些茫然,来不及多想,先回去找范慎。王医生告诉他范慎这次只是呼吸骤停,心跳还在,不算凶险。下次就不好说了。住进重症监护室已然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如果再发生意外,动用叶克膜或者其他大型的急救设备,更是昂贵。滕梓荆无暇想钱的问题,只能尽着范慎自己的存款去给他换命。
医护们搬动范慎时,从他已然没什么力气的手里落下一柄薄薄的匕首。滕梓荆急忙冲上去捡起,请求在场唯一比较熟悉的楚雅道:“能否将这把刀留在他身边?”
自己长期负责的病人病情加重,楚雅也有些难过,小心接过匕首,问:“是护身符吗?我会和医生说的,应该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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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慎住进重症监护室之后,病床要退出来。滕梓荆先把那些花里胡哨的圣诞节装饰拆了下来,纠结半天还是扔进了垃圾桶,只留下那个圣诞帽发卡和驯鹿发箍。然后他在柜子后面找到了范慎留下的折起来的空纸箱,拿胶带贴好之后把范慎的东西一件件装进去。柜子里有纸袋装着的几件换洗衣服,然后是范慎的那几本书,手机和充电线、水杯、洗漱用品、一把买西瓜送的勺子,再无其他,差不多放满了整个箱子。滕梓荆起身问了问邻床是不是每个病人还有别的柜子,得到否定的回答。
这就是范慎剩下的所有东西了吗?
滕梓荆有些疑惑,最后拎出了范慎放在床底下自己的那身衣服和那些丁零当啷的短刀。
这些东西范慎是拿无纺布的购物袋装的,长长的提手打了个很复杂的结。滕梓荆费力解开,看到自己那件折的整整齐齐的黑袍,整理得很仔细的领口处塞着一张身份证。
滕梓荆愣了一下,他是看着范慎把衣服打包好的,这张身份证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那是范慎的身份证。
范慎曾经那么热衷于给他弄一张身份证,后来却再也没提。滕梓荆想起来范慎的支付密码变成了191203,还有那句没头没尾的“你以后,要代替我好好活下去。”
滕梓荆注视着身份证上那张青涩的脸,鼻子有些酸。他赶紧把衣服连袋子堆到箱子上,匆匆抱着箱子走出病房。他暂时不想去重症监护室外面无能为力地注视范慎,就先坐在楼下的小池塘边上。把箱子抱在膝盖上,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天慢慢黑了,滕梓荆看到箱子顶上范慎的手机亮了起来,那是一条日程提醒:“明日除夕。”
滕梓荆终于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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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滕梓荆只想着离范慎近一点,就凑合睡在重症监护室外面的长椅上,纸箱塞在椅子底下,只有比较贵重的身份证和两部手机揣在身上。
第二天滕梓荆醒来出去随便吃了饭,回来继续守在病房门口,看一会儿范慎看一会儿书。他随手抽出来的是杜工部诗集,一翻就是他之前反复看过许多遍的那首《登高》。
曾经他读着这首诗,脑子里都是范闲在诗会上大出风头的踌躇满志。如今再看,想起的却是范慎重复着那句“百年多病”望向自己双腿的失魂落魄。
滕梓荆忽然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遭遇过无数不平,却总是化险为夷,似乎隐隐有什么在一直庇护着他。哪怕是最后的死亡,也将他带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还刚好遇到了愿意帮助他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的范慎。
他回想着为范闲驾车挽马,回想着与范慎谈天说地。范闲和范慎本来就相似的脸此刻更加交织在一起分不清楚。
很安静的重症监护走廊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滕哥!”楚雅眼睛红红地跑过来,拽住滕梓荆的衣袖不撒手,带着哭腔说,“我知道范慎情况不太好,我本来不应该来麻烦你……可是今天发热门诊来了好多病人,保安大哥过年回家了人手不够,能不能请你帮忙……去维持一下秩序……医生护士们真的忙不过来了……”
滕梓荆看着重症监护室里安静躺着的范慎,各种他不懂用途的仪器都在各自闪烁着指示灯工作着,他留在这儿什么也做不了。滕梓荆叹了口气,安慰楚雅道:“别哭,我这就去。”
保安给滕梓荆发了表明身份的袖章和防护用的口罩,楚雅偷偷地提醒滕梓荆一定要做好防护,这个病很容易传染给他。
滕梓荆就安静地杵在医生附近,像他当初尝试做过的一样,防备着情绪激动的病人和家属伤害医护。偶尔有车辆停在门口,他也会去帮忙把病重的人扶到大厅里。
他留神听着所有人的对话,很快明白了事情的起源——另一座大城市突然爆发了一种瘟疫,临近新年,那座城市巨大的人口出入量和便利的交通让疫病快速蔓延到了全国。
除夕这一天那座城市封闭了所有出入通道,也让其他地方的所有人意识到了这个疫病的严重性。是以有类似症状的人们蜂拥到医院,请求诊断和治疗。
绝大多数绝望的人们根本没有吵闹的余力,他们只是面无表情地等待着。就好像从出生开始就这样等待着死亡。
有的人仿佛在向空气祈求,周围的人就麻木地空洞注视着。偶尔有惊惶的哭声,在一种吵杂的安静当中很快湮灭下去。咳嗽与呕吐的声音像是某种警报,回避的众人无意中为受难者让出了一条通路。家人冲到还在为其他病人问诊的医生身边,抱着医生的手臂哭着哀求:“求求您先救救我父亲……他本来就有肺病,他真的……”
滕梓荆看不到口罩与护目镜之下医生的表情,他只是尽职尽责地拉开绝望的人,告诉他们:“在这里的每一个病人都很严重。”
他心中开始感到矛盾,他在尝试保护“英雄”的同时其实伤害到了“个体”的平民。可是一旦他不这样做,一个插队的病患还可能会伤害到更多的“个体”。
“对不起。”滕梓荆在心里对恸哭着的人说,“要是我能做些什么就好了,我会为死去的英雄痛哭,但是我也会为每一个平民哀悼。”对所有无助的人的悲悯就像是身体陷入了沼泽,让呼吸都带上了越来越浓重的钝痛。
~
北京没有鞭炮的喧闹声提醒那个新年来临的特殊时刻,滕梓荆额头抵在玻璃窗上,看着手机上的节日提醒从除夕变成了春节,滕梓荆在心里说:新年好,范慎。
因为挂念着范慎想有人陪他守岁,滕梓荆临近午夜时告了假回到重症监护病房外面。他在那儿站到了差不多十二点半,终究是放不下发热门诊忙碌的医护和亟待帮助的人们,转而回到楼下。
夜深了之后人还是少了许多,值班的医护各自忙碌或者抓紧时间休息着。病人在走廊临时加的病床上躺着,眼泪无声地流进紧紧勒在面庞之上的口罩里,而一旁疲累的家人没有看见。
他们发出的声音,全部声响,全部活动,就像一声汽笛长鸣,声嘶力竭的悲哀的喧嚣,但是没有回应。(《情人》)
走廊的灯光原本是很亮的,似乎是因为挤了太多的人,被稀释了流明,显得昏黄起来。滕梓荆在远处注视着那滴眼泪,那滴最终消失在无纺布里,只留下一团略深的阴影的眼泪。他想起在午夜偷哭的范慎,和范慎那些不甘心的抱怨。或许当那些失败、那些病痛、那些厄运降临到每个人身上的时候,每个人都会想“为什么偏偏是自己”。或许从来就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如果有信仰,那这一切都是命定的。如果没有,那就更加微不足道,这所遭遇的一切对个人而言的灭顶之灾,不过是这世界正常运转时恰好降临的偶然。
可悲吗?
可是悲伤在这片被时间夹裹的洪流里是多么不值一提。
病人的数量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减少,相反之前轻症或疑似的患者在等待中恶化了。带着病毒的沉重呼吸敲打着在场的所有人。医护们疲惫地把病人们按照程度分到不同的病床:重症监护室,普通传染病病房,走廊加床。
滕梓荆听到医生重复着同样绝望的声音:“ICU已经住满了,您要让我把别的病人赶出来吗?对不起我做不到。”
那些微弱的哭声排山倒海一般灌进滕梓荆的耳朵,以至于他都快听不清自己说的话了:“要不,把范慎挪出来吧。”
~
滕梓荆。
范慎在脑子里一遍遍地念着这个名字。
滕梓荆叫他的时候会把范慎两个字念得很紧凑,偏偏又把慎拖长一点点,声音随着去声的声调降低,最终模糊成喉咙深处的一声叹息。带着一种北方口音的慵懒。
怀抱着某种私心,范慎从来没有叫过滕梓荆的名字。三个字的名字再连名带姓地叫就显得格外生疏,而范慎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叫他一声“梓荆”。又该以什么样的语气去叫他呢?是像他的自我介绍一样,一字一顿地叫“滕、梓、荆”;还是学着他把名字念得紧凑,只把最后一个字拉长的“滕梓荆——”,可是平声字的结尾像是一种雀跃的欢喜,过于清晰地暴露了范慎的心思;亦或是像不耐烦一般叫“滕梓荆啊”,用一个语气词遮盖那如同高中生一样矫揉造作的喜欢。
范慎忽然有些后悔,他应该趁自己还能说话的时候,在滕梓荆面前把这些称呼一一试过一遍,看看那个人都会是什么反应。如今他只能看着滕梓荆守在他的病床前,面露愧疚。
不过他还是很欣慰的,这个笨蛋总算没有让他在ICU等死,那里太过冷冰冰,还很贵。
就像范慎预想过的那样,他的身体比他的头脑早一步死去。范慎还能听到床头心电血压监护仪渐渐缓慢的提示音和最后拉长的警报,他最后看了一眼床边惊慌失措的滕梓荆。
再见了,滕梓荆。
~
那是正月十五的晚上,城市里灯火通明,连日纷落的大雪覆盖了城市,却没有多少别人留下的痕迹。滕梓荆抱着纸箱,在空寂的大街上蜷缩着肩踽踽独行,没有去处,也没有归途。
~
未完待续的结局:
范慎死后成为了另一个世界的范闲,他珍惜着这一次重新开始、变得强大的机会,练武功,学权谋。他慢慢长大,像给滕梓荆介绍那个世界一样向妹妹讲述着那些琐屑的观念。范闲慢慢等待着,直到他十六岁那年,范府派车马来接他回京都,领头的那个人叫藤子京。
原来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滕梓荆。
Th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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