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可以假死一次,那么他假死第二次也不足为奇了。
所以当范闲看到滕梓荆又悄摸出现在他院子里的时候,甚至也没有很惊讶。他只是揉着鼻子埋怨说:“你怎么又回来了啊,我给你都在澹州买好地了,你老婆孩子都搬过去了。”
“有教书先生,也有牛,”滕梓荆摸摸鼻子,大大方方地坐下来,自己倒了杯茶,“我就是从那儿回来的。”
“那你什么时候回去。”范闲感觉自己在较劲儿,他明明猜到答案的,可是他还是想听滕梓荆亲口说。
“不回去了。”滕梓荆抬头看着范闲轻笑,“我听说了,你变厉害了,不过还是很蠢。”
范闲跟着坐下,滕梓荆给他也倒了杯茶,范闲拿起来,沉吟了一会儿:“你错过我婚礼了。”
滕梓荆挑眉:“你指望我来抢新郎?”
范闲失笑:“你才不可能抢的过鸡腿姑娘。”
滕梓荆用自己的杯子去碰了一下范闲的杯子,像往常一样杯沿略低了半分,然后一饮而尽:“礼物送过你了,再祝贺你一遍。”
范闲拿脚磕了磕桌脚,感受到滕梓荆之前随手塞给自己的那把短刀还在靴子里,硌得脚踝有点难受。他想就这么握住滕梓荆的手,可是婉儿和滕梓荆的妻儿的脸又在自己脑袋里晃来晃去。范闲抬眼快速地瞟了一眼滕梓荆,然后端起杯子迅速穿过对方立在桌上的手臂,像交杯酒一样迅速饮尽了这杯茶。
滕梓荆怔了一下,微笑着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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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梓荆知道范闲的心思,正如他知道自己的心思。曾经面对范闲的时候,他无数次提及妻小,一方面是的确有愧,要刻意拒绝范闲目光灼灼的期待;另一方面却也是在提醒自己,身为人夫人父,本就不应该再对别人动心。尽管在确认妻儿无恙之后,他的那些想法又活络了起来。
说好的离开京都,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留下了。说好的留在澹州,他也义无反顾地又回来了。
范闲有了一双儿女,朝堂作诗三百首博得天下文名,出使北齐立下举国声望,下江南全权接管了内库,获得大皇子的支持和三皇子的崇拜,位极人臣,风头无两。滕梓荆就想着,也就是回来看看他,告诉他自己还活着,让范闲安心罢了。
可是范闲这个别扭的“交杯茶”又把他立下的决心击得粉碎。滕梓荆注视着那个杯子,不说话。
范闲也盯着那个杯子,似乎在思考自己喝得够不够干净。他向来喜欢若有若无地撩一下滕梓荆,像懂事的高中女生不顾一切地对心上人好,又像懵懂的高中男生总是贱兮兮地去骚扰心上人。滕梓荆的回应则总像是隔着皮手套的鹰爪,痒痒地抓在他心上,让他欲罢不能。
他想对滕梓荆说“你走吧”,又舍不得,想让他留在自己身边。他先问道:“谁救了你?”
滕梓荆肃容道:“是五大人。”
“我还对他发脾气……”范闲苦笑,想着下次见到五竹该给他道个歉。
两个人又扯了些闲话,最后范闲还是开口了:“梓荆,我要去一趟定州,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范闲,”滕梓荆叹了口气,“你知道只要你开口,我不会拒绝。”他从桌子底下老地方掏出了酒坛子,倒了满满两杯酒,在桌上先碰了一下,笑着问:“什么时候出发?”
“等圣旨下来就走。”范闲按住滕梓荆的杯,端起自己的杯子顿在半空中想要一个真正的交杯酒。滕梓荆摇头,自己干了杯。
定州有西胡人的奸细,范闲此去表面上是视察工作,其实是要揪出这个让定州军节节败退的奸细,王启年和高达在后方大部队掩护,范闲只带了鉴查院几个好手假扮成商队,日夜兼程,提前大部队十天赶到定州。滕梓荆也在其中。
范闲打趣道:“你休养这么些年,身手倒是没落下。”
滕梓荆没说当初五竹救下自己之后说自己会成为范闲的拖累时自己是如何下的决心和苦功,只故作轻松地道:“若非有了合格的身手,如何敢来找你?”
范闲大笑,笑声消散在西域干燥的空气里。
范闲心腹都放在后方,带来的这些人对范闲并不算熟悉,也都自然而然地将滕梓荆当做了副官,何况滕梓荆本就是探子出身,一路查探,很有斥候的样子。
临近定州,一队人马化整为零,分别潜入城中待命。只有滕梓荆跟在范闲左右,范闲笑道:“你看我为了和你单独行动,下了多大功夫。”
“你蠢。”滕梓荆嗤笑。
范闲盯着他的头发,有些怨念地说:“要不你还是把头发放下来吧,这样我好不习惯。”天知道他有多怀念滕梓荆在摆头的时候,发尾扫过他的脖子的感觉。
“呵,你现在束紧的头发我还不习惯呢,你肯放吗?”
久违的拌嘴让范闲倍感亲切,瞬间就忘了滕梓荆不肯放下头发的不愉快,嘴里还在占便宜:“明天进城我们扮成夫妻怎么样?”
“好呀,”滕梓荆忍笑,“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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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范闲是掐着滕梓荆斗篷底下的软肉进的城,因为滕梓荆给他涂了一脸黑粉,而且振振有词:“在这种地方哪会有你这么白白净净的女人,你一过去就会露馅。”
“你就是嫉妒我的美貌。”范闲手下用力,拧得滕梓荆连连求饶,披风一甩就要溜走。范闲不依不饶地去拽,居然真的拽了个结实。滕梓荆身形一顿,范闲立刻打蛇随棍上,紧紧抱住滕梓荆。两人打闹追逐间已远离了城门,范闲把滕梓荆拖进一条小巷,坏笑道:“你是不是该补偿我一点什么?”
滕梓荆淡淡一笑,似是意兴阑珊地拂开范闲的手,转身走回大路。
范闲有些失落地跟上——还是这样。还以为滕梓荆再次回到自己身边能有什么进展,却还是像以前一样,滕梓荆配合他所有玩闹,却绝不肯踏出最后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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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闲联络上检察院放在定州的暗桩,本不想让滕梓荆回避,滕梓荆却自去巡视四周。范闲憋着气谈完,想要好好和滕梓荆谈谈,滕梓荆却面色凝重地回来,道:“有人在周围。”
范闲警觉起来,对滕梓荆指了指自己的椅子。滕梓荆会意,与范闲交换了位置,指示了盯梢之人的方位,指间扣了短刀守株待兔。范闲则轻手轻脚地追了出去。
滕梓荆等了整整一夜,直到黎明也不敢放松。天亮后也只敢稍微卸下些警惕,不敢安眠。在人生地不熟的定州他也不敢妄动,只能相信范闲没这么容易出事。
直到午后范闲才回来,很有良心地带了吃的,兴冲冲地冲着滕梓荆炫耀:“你猜我见到谁了?”
滕梓荆自顾自地拆饭盒,饭菜居然很精致,还有闻起来就很不错的酒,难为这位主人在定州这种地方还能张罗到这么好的外卖——这个词是范闲教的。滕梓荆懒得理会范闲的炫耀,随手给他多倒了杯酒,自己吃饭。
范闲撇撇嘴,也不喝,自己接着说:“老李居然在这里守城,真是惊呆我。”
“谁?”滕梓荆完全没反应过来。
“老李,李弘成,你没忘吧。”
滕梓荆想起了牛栏街,闷闷地答了一句:“忘不了。”
牛栏街事件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对于滕梓荆来说那是生死之间的大事,而范闲的生命中在那之后也经历了那么多一件比一件重要的事情,滕梓荆忽然很想认真地问问这个一脸兴高采烈的范闲“牛栏街事件对于现在的你来说还算是一件事吗?”最后他还是什么也没说,安静地吃饭喝酒听着范闲讲述和李弘成的异地重逢,他们讲了京城里那些故去了的人,讲了西边吃紧的战事,讲了东夷城即将迎来的变故,还有范若若、叶灵儿那些如今天各一方的人。
“范闲,”滕梓荆最后说,“你有什么决定就说吧,不必和我见外。”
“陪我去草原,就我们俩。”
滕梓荆愣住了,他原以为范闲与李弘成商议之后,要留他在定州,或者遣他回京,自行去谋大事。没想到范闲的决定是带着他。
范闲笑着扑到滕梓荆身上,在他耳边说:“我说过很多次,你永远不要低估你在我心里的地位。”
滕梓荆耳朵红了,也有了几分醉意,便歪头笑着问道:“是吗?旁人说,我不过是个护卫而已。”
“你是滕梓荆。”
“可你是范闲。”滕梓荆猛然清醒过来,勾人的笑容立刻转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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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梓荆知道范闲此行在定州和西胡有要事,范闲不主动说,他也懒得问。反正他从澹州离开妻儿,就只是想多在范闲身边呆一阵子而已。若范闲对他已经没了兴趣,他自然会识趣离开,也好过这样的患得患失。
范闲回头笑道:“你说,这样像不像我们从澹州去京城的时候?”
“那是坐马车吧。”滕梓荆挽了一下马缰,掩住口鼻,无奈跟着范闲笑,“又哪有这么多风沙?”
“呸呸呸,”范闲吐着嘴里的沙子,抱怨道,“我应该问问老李有没有天气预报的。”
“这天气也好,我们留不下任何痕迹。”
“你说好便好吧。”范闲扬鞭指着不远处的湖泊,意气风发道,“我们比比!”
西域的天气就像滕梓荆的脾气,说变就变,说没就没。等两人到了湖泊洗干净脸,天气又变得无比清朗,仿佛方才的风沙都不曾存在过。
范闲挑挑拣拣着干粮,滕梓荆挽着袍子在一边刷马,范闲未曾做过类似的活,啃着干粮问:“不能让它们自己到水里洗洗吗?”
滕梓荆笑道:“你给它们说?”多年奔波,他亦只是习惯了对马匹好一点。听范闲问也就停了下来,洗了洗手,接过范闲抛来的一块饼。
“我要找目前正在促成西胡各个部落统一的那个精神领袖,老李的情报说这个人是个胡族公主,名叫松芝仙令。”范闲的语气仿佛再说这饼有点干。
滕梓荆也不太在意,随口道:“听说你办事遇到厉害的女人就总是栽跟头。”
“哪有在你身上栽的跟头多?”
滕梓荆笑着摇头:“谁叫我一见到你就交出了全副身家性命?”
“你不是说你不卖身吗?”
“命都给你了。”
“行吧,”范闲没再在“卖身”的问题上纠结,“我勉勉强强收下吧。”
夜幕降临的时候,范闲倚在滕梓荆身上养神,低声说:“你知道我听到那个胡族公主的名字的时候在想什么吗?我想到了一首歌……”
“我还没听你唱过歌。”
“是吗?老李一说这个名字我就想唱了,可是不行,我不能唱给他听,我得唱给你听。”范闲傻兮兮地笑着,很认真地开口: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
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
Up above the world so high
Like a diamond in the sky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
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
滕梓荆也听得很认真,听完问道:“这是何处的歌,从来没有听过类似的曲调。”
“是我……梦里的歌。”范闲好像梦呓一般含混道,“梓荆……遇到你之前,我从来都没有确定过这个世界是梦还是现实,我脑袋里多出来的那一段记忆又是现实还是梦……可是遇到了你,就不同了,因为有你,我才确定这个世界就是真实的。”
滕梓荆揉了揉范闲的头发,回避道:“累了就睡吧,你需要我几时叫你?”
范闲并不困倦,还是答道:“月上中天之时,他们在湖西有一次盟会,我要去看看现场有没有我的老熟人。”
两人相互倚靠着,吹着草原上渐渐凉下来的夜风,月亮还没有升起来,星星已经布满了天,良久,范闲才又提起话头:“现在我想起牛栏街之后的我,都觉得像个新婚丧夫的小寡妇,每天像没头苍蝇一样在京城里乱窜。送你回家的时候心碎又愧疚,还有些不甘心……为什么你死了也不能和我葬在一起,为什么你的墓碑上不能落我的名字……”
“因为你还没死呢。”
“你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滕梓荆没想到此刻为他解围的竟然是圣女海棠。海棠朵朵飘然而至,范闲警觉地坐起来,看清来人又懒懒地躺回滕梓荆身上,问道:“你怎么在这?”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
滕梓荆心知自己面对海棠实力不济,也还是有些紧张地握住了匕首。范闲安抚地蹭了蹭他,却忽然意识到什么一般顿住了动作。他冷然问:“你是来参加盟会的?”
海棠趿拉着鞋也坐到湖边:“是。不给我介绍一下?”
“滕梓荆。”范闲还挺喜欢这种一问一答的方式,“你就是松芝仙令?”
“你果然聪明。”海棠拍了拍手,又回头打量了一下滕梓荆,复述了一句话,“‘以前有个滕梓荆,他为我死了。’是那个滕梓荆吗?”
“没错。”知道了海棠就是松芝仙令,他反而不着急了——有打不过的海棠在,自己是没办法破坏胡族盟约了,只能回头从长计议。
滕梓荆忍不住问道:“你们聊过我?”
范闲随意“唔”了一声。
海棠有些幸灾乐祸地补充说:“我问他,小范大人惊才绝艳,是不是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东西。”
——“这世间是不是从来没有你得不到的东西?”
——“从前有个滕梓荆,他为我死了。”
——“这算是得到还是没得到?”
——“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葬,算哪门子得到?”
月上中天时海棠自去湖西赴会,范闲哀叹了一口气:“一来就输了第一局。”
“范闲。”滕梓荆也跟着他叹气,然后起身绕到范闲身前,蹲下深情道,“此刻,我是你的。”
他倾身在范闲唇上印下一吻,正要起身,范闲不依不饶地拽住他,加深了这个吻。唇分时范闲喘息着说:“只要你敢朝我靠近一步,我就再也不会放开你。”
滕梓荆说:“我们相爱吧。在这片草原上,没有人认识我们,你不是范闲,我也不是滕梓荆,我们只是彼此,我们只剩下彼此。”
“你真残忍。”
回到庆国之后,他们会恢复他们各自的身份,他是范闲,而他是滕梓荆,是妻子的丈夫,是孩子的父亲,唯独没有空间留给彼此。
滕梓荆亲吻着范闲有些湿意的双眼,范闲努力拆开了滕梓荆的发髻。长发散落的样子像是帐幕,范闲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
草原骀荡的风直接破碎在光裸的肌肤上,带着冷却不了热情的温度;黏腻的汗水鼓动着一次次重复的虚空与澎湃,炽热被崇拜着、被温柔消解了;像五月的蝉翼仿佛再也不能起飞一般尽兴驰骋,像腹部的月光凝聚成独家记忆的小小的海……他们在湖边,又仿佛不在这里。他们拥吻彼此,仿若早已忘却了对方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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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经历过生死与重逢,才终于决定分离。
回到定州之后范闲找李弘成交换消息,滕梓荆跟在他身边,不过是个护卫而已。
Th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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