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小沙——来不及盛开的烟花

OFC/滕梓荆

起初我没有名字,无非是跟着娘亲的名字加一个“丫头”,作为对我的代称。在当我分化成为凤的那一天,鸨母十分高兴,甚至说给我一个自己选择花名的机会。她还在絮叨花名应当柔顺妩媚,就像那些姐姐们一样。而我顺着娘亲忧虑的目光看向窗外,北国的风沙像那些大齐的军兵们一样,冲破齐庆之间的边界,在未知的大陆上尽情攻城略地,于是我说:“小沙。”

娘亲年轻的时候,缃城曾经短暂地被南庆占领过一阵,我很有可能是某个南庆人的女儿。这样的血统让我备受侮辱,我痛恨那个南庆人带给我的生命,痛恨南庆这个敌国。分化成凤的时候,我就在想,会不会有一天,这样的身体能让我和男人们一样上阵杀敌。

鸨母看着窗边扬起的纱帘,露出职业化的笑容,说:“小纱,好名字。”

鸨母高兴的原因很简单,雌凤就和雄凰一样,可以卖两次价值不菲的初夜,也能够应付口味更刁钻的客人,标更高的价钱。娘亲忧虑的原因也很简单,一个身为雌凤的妓女要比一个普通的妓女遭受更多可能的折磨。

于是我与鸨母谈条件:“我娘亲年纪也长了,我若能卖出更高的价钱,就让我娘亲专心照顾我,不必再接客了吧。”她答应得很爽快。

毕竟不管我只是个普通的女人,还是一个雌凤,出生在妓馆就已经没有了什么别的选择。我就这样入了行。

缃城是齐国边陲的一座小城,因为迫近前线,不许与南庆往来贸易,主要靠耕种屯田为军队供给粮食。缃城的妓馆更像是在为军队提供的营妓,其实很少有看得上雌凤的军兵。我新鲜了一阵子,便也只能像普通的女人一样接客,赚不到比别人更多的钱。

同样是因为缃城的地理位置,上京城的锦衣卫在缃城有一个据点。因为妓馆陌生人多,锦衣卫常常来妓馆交代大家留意南庆的奸细,若是抓到南庆人,重重有赏。就是在这样的期盼下,我遇到了那个客人。

他是个正在发情的雄凰,付了很高的价钱要一个温柔乖顺的雌凤。这个要求简直是为我量身定做的,鸨母趁机在他身上多索了些钱,才唤我出去。

他的信香很甜,却因为带着微微的酸涩而清新了起来。他真是一个很诱人的凰,眉眼温和沉静得像传说中南方的湖泊,让我不知道我那一瞬间的心动是因为被信香诱发的发情还是真的被这双眼睛打动了。

他在床上投入而隐忍,低哑的呻吟像小刷子一样在我心口挠痒痒。我失控地亲吻他的身体,用尽全力给予他欢愉。然而成结之后他的信香没有消散,我也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强抑着冲动退到一边,捂住口鼻。

他自己整理好衣服,沉着脸坐在桌边,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沙。”

他笑了笑,我从未听过有人能把我的名字叫得这么迷人,我确信他听懂了我的名字,他叫的是“小沙”,而不是其他人一直以为的“小纱”。他说:“小沙,你们……有没有合用的药物可以帮我解决一下信香?我给你赏银。”

然后我的心就坠了下去。完整的长句同样完整地暴露了他的南庆口音,我远远地注视着他,他的侧脸在烛火中模糊成一团美丽的剪影。这是我第一次对人动心,却结束得这么快。我很想笑,最后想到了锦衣卫给出的赏银,于是说:“我这就去。”

轻软的鞋子并不适合奔跑,我感觉我的脚被磨得痛彻心扉。我害怕再慢一点,我会忍不住放弃,如果我得不到他,或许我也可以让他得到他想要的。可是我幻想中的两国交战的杀阵与小时候遭受的那些冷遇又把心撕裂了两半。很快我找到值守的锦衣卫,没有犹豫地告诉他们我房里有一个南庆人。

我跟着他们去指认,他果然还在等我。那种感觉就像是,他在家里,等待我归来。

于是我忽然心软了,在锦衣卫身后假装激动地大叫:“就是他!”

他惊觉,很快翻窗逃出。我靠在墙上捏着衣角,眼泪不争气地往下落,说不清楚是希望他能逃脱还是被抓住。

锦衣卫没有发觉什么,只当我是激动和害怕,客气地请我回去描述遇见他的经过和他的特征,甚至还有女的锦衣卫姐姐耐心地给我递手绢安慰我。我不敢隐瞒,一一照实说了。在知道他身上有去不掉的信香味道的时候,他们差不多对抓到他心有成竹了。

我不知道他们最终是怎么抓到他的。他们说,他叫滕梓荆。我不在乎他的名字,他就是他。或许他在我心中也不是南庆人,也不是什么雄凰,他就是他。

姐姐问我:“你是凤对吗?你愿不愿意帮我们一路照顾他?他是个很重要的人物,需要活着到上京,给南庆致命一击。”

能和他一起从缃城到上京?

我几乎立刻就要答应,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然后我才想起问:“给钱吗?”

姐姐笑起来很温柔,很可信,她说:“你告诉我们消息,本来就有赏银,若是跟我们一起走,再加。”

这大概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了,我说:“把所有钱都给我娘亲,我跟你们走。”

锦衣卫们很满意,我也很满意。

然后我很快就再次见到了他,他还是如之前一样安静,看见我的时候还笑了笑。我预想过他愤怒或悲伤,这样的反应反而让我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他。一路上车没有停过,车夫和马换了一批又一批。那位安慰过我的锦衣卫姐姐与我们同路了一段时间,她说他是个很危险的人物,曾经靠一张嘴说动了原本要对他不利的南庆太子亲自为他作保。锦衣卫们也害怕自己被他利用或者被他听取什么内幕,因此将他手脚都戴了镣铐,将原本就什么都不知道的我留在他身边。

车厢虽然不封闭,毕竟是狭小的空间。他说他如今无法控制信香,发情的症状也会时不时出现。我避不开,也不想避开。锦衣卫给了我药,但是我不想吃。我趁着被他引发的发情吻过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肤,我知道他身体斑驳的旧伤,满背新愈的肌肤比我自己的身体还要细腻,脖颈侧面和镣铐下的手腕还有几处散落的烧伤有些粗糙。他的发尾在马车的颠簸中从我指尖跳动着逃走,就像他终究是永远不可能与我厮守。

他对一切都安之若素,也很少说话,从窗帘的缝隙望出去的眼睛里,反射着外面的阳光、月光与火光。只有他能让我幻想,假如南庆和大齐没有打仗,我或许跟着父母的商队往来于两国之间,然后某一天,我在马上看见他冲着我笑,于是我扔给他一方缃城的彩纱,让他向我父亲提亲。

以前我总是想,什么时候大齐才能消灭南庆;现在我总是想,如果没有打过仗该多好。

可是大齐和南庆终究是敌国。

到了京城以后,他被囚禁在一座安安静静的宅子里,其实我也相当于被囚禁了,然而这座宅子本身对我来说对我来说与从前的妓馆毫无差别,只是多了一个他。从门外到他起居的屋外,排布了很多锦衣卫,我什么也没问,后来还是那位锦衣卫姐姐来了,她跟在一位沈大人身后。那位大人去找了他,而姐姐给我讲了一个叫做范闲的人。

姐姐说,范闲是南庆出使大齐的使者,因为大齐之前打了败仗,范闲入上京城时对大齐百般折辱,范闲的存在对大齐有很大的威胁,而他,我的他——是范闲唯一的弱点。

我突然有些莫名的愤怒,愤怒他还曾经拥有另一个那么高高在上的凤,愤怒那个人在上京城耀武扬威。我终于开始服用锦衣卫给我的药,不会再被他的信香所蛊惑,他难受的时候像前些日子一样眯起眼睛叫我的名字:“小沙——”

我终于可以放下饭菜,冷静地说:“我听说了范闲的故事。”

他听我讲的时候也没什么情绪的起伏,最后问:“那……现在范闲在上京城做什么?”

百般折辱。我想起姐姐的形容,那种愤怒又随着呼吸心跳在我身上炸开,我抬头看他无可无不可的笑容,咬着牙说:“他……”他是我永远的情敌。

我看着他,还是没说出这句话,我说:“范闲是我大齐永远的仇敌。”

他失笑:“他既然能在南庆搅和了那么多事,理应在北齐不会消停才对。看来他是大大地出了风头,以至于像小沙你一样的普通齐人也对他恨之入骨,是吗?”

他笑起来真好看,可是他不懂。我和他睡了这么多次,他却只把我当成一个普通的齐人。他难道不知道作为一个凤,也是会对另一个凤——他的凤,有天然的敌意吗?我自己的恨,我的国家的恨,都在这个人身上。我的血脉,我爱的人,也偏偏都是南庆人。

我伸手将他的菜碗拂落,瞪着他说:“你也是南庆人,你很骄傲是吗?”

然后我转身就走。如果再慢走一步,我大概就会当着他的面落下泪,他也许会问“怎么了?”,也许会敷衍地道歉“是我说错话了”,然后我就会忍不住控诉他:“我喜欢你啊!”

我坐在院子里抱着膝盖一个劲儿抹眼泪,值守的锦衣卫们偷偷地看着我,小声问:“他欺负你了吗?”

我闷闷地摇头。其实从一开始,分辨出他的南庆口音开始我就应该死心了。可是我还是放下我对南庆的恨,放下我的自尊,不依不饶地一次又一次试图接近他。然而他的心里,连一点点我的位置都没有。我与他分离以后,他会不会记得曾经有个怯懦的雌凤,与他同寝同食了那么长的一段时间?

又等了两天,姐姐让我告诉他一句话,我对他说:“范闲选了言冰云。他挟持了沈小姐,沈大人只允诺他交换你和言冰云其中一个,他选了言冰云。”

范闲在他的生命里应该很重要才是,我以为他会悲伤,就像我知道他从来没有在意过我一样悲伤。可是他只是淡淡地点头,反问我:“现在沈大人决定杀我了吗?”

你没有心吗?我好想这样问他。原来最绝望的不是他是南庆人而我痛恨南庆人,是因为他是他。愤怒像山火一样在我心里恣意燃烧,我也顾不得他会不会饿,下意识将面前他的所有饭菜都扫落在地上。

那天晚上我被惊醒,接着是同我想象中的战场一样的兵刃的声音。我来不及穿鞋,赤着脚跑出去,院子里弥漫着血腥味,为数不多的锦衣卫团团围住一个人,那个曾经小声问我“他欺负你了吗”的锦衣卫挡得很吃力。

那就是范闲。

我下意识这样想着,然后是一片刀光,锦衣卫们一齐倒下了。

范闲满身都是鲜血,他握着一把匕首,慢慢地朝我走了过来。属于凤本能的愤怒甚至让我失去了恐惧,我很清楚我没有发抖也没有感觉害怕,我注视着范闲轻描淡写地用那把闪着血光的匕首划过我的喉咙,然后轻松推开了那扇本该死死锁着的,他的房门。

我自己的血喷涌到我的下巴上,又顺着身体落下去,从胸口到腰间先是温热,然后陷入夜晚一般的冰凉。我倒下的时候,看到空中的月亮,然后耳边响起战马的嘶吼,战鼓一声响过一声。他,我的他骄傲地坐在马上,那双沉静而温柔的眼睛望向战场中不知所措的我,然后他纵马冲了出去,再也没有回头。

~

滕梓荆缓缓走到范闲身边,任由范闲牵起他脉搏,又渡过来一缕真气。范闲似乎完全没有受到这满屋子凰的信香的影响,只是牢牢牵着他离开这座房子。滕梓荆回头,看见房门口小沙血淋淋的尸体。

见他回顾,范闲声音转冷:“那个雌凤,是你的新情人?”

滕梓荆立刻矢口否认:“她是锦衣卫,我发情期发作,沈重派她来压制我。”

Th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