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滕梓荆——一见钟情的哀歌(七)

Alpha(雄凤)范闲×Omega(雄凰)滕梓荆

范闲带着滕梓荆回到了使团别院,高达还在院中候着,看着范闲浑身血迹连忙冲了上来:“大人!您受伤了?”

范闲忽然低低笑出声,在空荡荡的院子里还有些瘆人:“没事,高达,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扎古。”

滕梓荆和高达面面相觑,范闲倒是自得其乐,笑得放肆,把滕梓荆拽进房里。然后范闲放出了他的信香,与从前相同的药香却多了许多的霸道气息。本来滕梓荆发情期就久久没有得到解决,此刻在范闲信香的压制下有些腿软,不自觉地贴了上去。

脑子被信香搅和得有些不清楚,滕梓荆勉力思考着:看来范闲的武功又有精进,能把信香收放自如,甚至抵抗凰天性的诱惑。滕梓荆压抑住心底的惊慌,笑着坐到范闲腿上,拽着范闲的衣领吻他。

范闲无动于衷地坐着,让滕梓荆感觉自己在亲吻一块温热的冰块。好在范闲身体的反应没法掩盖,让滕梓荆有了一点信心。他熟练地脱掉范闲沾血的衣服,讨好地从他唇边亲到脖子,然后是胸口,腰身,到胯下半勃的性器。

滕梓荆仍然是熟悉范闲的身体的,范闲在他的侍弄下硬得很快,也泄得很快。大股的白浊糊住了滕梓荆的视线,沿着脸颊滴落下去。范闲俯身捧着他的脸,用手指聚集着那些粘稠的液体,送到滕梓荆嘴边。滕梓荆看着范闲有些松动的神情,毫不犹豫地舔着范闲的手指,故意明显地吞咽下去。

范闲终于笑了笑,把滕梓荆拉起来,扯掉他的裤子,草草扩张了两下,就将似乎根本未曾软下去的性器捅了进去。

小沙真的是个很温柔的姑娘。滕梓荆痛得发抖,就像在每一次和小沙做的时候总是想起范闲一样,在此刻想起了小沙。这一个范闲和记忆中的范闲完全不一样,反而和从前的那些目标有些相似,让滕梓荆又想起了过去那些日子。

“范闲……范闲……”滕梓荆带着哭腔叫他的名字。范闲只是不管不顾地朝着产腔顶,直到一个格外大的结凝固在里面。

“别哭,梓荆……我好想你……”范闲把滕梓荆紧紧抱在怀里,把脸埋在他肩窝里小声说,“还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滕梓荆有些迷惑范闲态度的转变,随后感到范闲的眼泪濡湿了他肩上的衣服。他犹豫着抬起手,安抚地拍了几下范闲的背。范闲如今将头发全都束进发冠,背后有些空荡荡的。

结消退的时候范闲却根本没有软下去,甚至又故意朝里狠狠地顶了一下。滕梓荆闷哼一声,感觉头脑清醒了一些,故意用软绵绵的语气抱怨:“疼……”

范闲亲吻着滕梓荆的嘴角,在被滕梓荆脱下的衣服里摸索了一阵子,掏出那个滕梓荆很熟悉的小药瓶,然后哑声说:“喝了它。”

“什么?”滕梓荆下意识地接过来,忽然意识到他依然无法控制住自己的信香,那股微酸的甜香依然在从他的每一寸皮肤逸散出来。

“你的味道……喝了它就会好了,你太久没喝我的药了。”

滕梓荆还是有些没太懂:“你怎么知道……”然后他忽然想通了,有些难以置信,“你给我下了药?”

“它也不会伤害你……只不过……只不过会让你……”

只不过会让你成为一个更加“正常”的凰。唯一的不一样是,无法在没有我的情况下安然度过发情期。

“哈。”滕梓荆仰起头冷笑了一声,把药瓶狠狠掷在地上,褐色的汤汁溅了满地。他恨恨道:“我求你帮我解鉴查院的蛊毒,你不愿意就直说好了,何必一边解毒一边下毒?”

范闲皱眉:“梓荆,你要我怎么说?我喜欢你,这不够我留下你吗?”

“喜欢?”滕梓荆冷笑了一声,“你是喜欢那个与你玩欲擒故纵的爱情游戏的滕梓荆,还是喜欢那个会在你身下婉转承欢的滕梓荆?你连真正的我都没有见过,说什么喜欢我呢?”

范闲没有回答,滕梓荆低头看着地面上那一片药水的污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矛盾。明明是要尽力抓住一切机会讨好范闲,在他身边活下去的,不是吗?现在真不是翻脸的好时候,毕竟范闲炙热的性器还深深地埋在他的身体里。滕梓荆忍不住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提司能调阅的鉴查院的资料,要比你想象的多的多。”范闲漫不经心地梳理着滕梓荆的头发,然后一点点收紧手指,扯得滕梓荆头皮生疼。他却用截然不同的卑微语气说:“梓荆,求你了,留在我身边,别离开我……我不会允许你离开我!”

滕梓荆想逃,却被范闲牢牢掌控在怀里动弹不得,他徒劳地挣扎了两下,忍无可忍地挥拳相向。范闲一时不妨,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拳,好在他依然喜悦重新得到了滕梓荆,不以为意地怀抱着滕梓荆转身,将他压到榻上。

范闲似乎是要把这些日子错过的滕梓荆都找回来,双手压制着滕梓荆的肩膀,胯下的顶撞一下比一下深。

滕梓荆咬牙承受着逐渐堆积的快感,突然闭上眼睛仰起头,似乎在请求范闲低头吻他。以前在京都,滕梓荆总是很玩的开,而范闲总是很温柔,除了第一次,他似乎从来没有见过滕梓荆在床上这样脆弱的样子。

范闲想起了睡美人,立刻自诩为拯救公主的那位王子,怀抱着宿命的责任缓缓吻了下去。

滕梓荆知道,范闲只有在接吻的时候才会闭上眼睛。他迎合着范闲的舌尖,微微睁开眼,确认了范闲的认真。然后迅速屈起一条腿,用膝盖狠狠顶在范闲腰侧,自己挺起上身,将范闲掀在一边。

范闲痛哼一声,随后被滕梓荆扼住喉咙。滕梓荆犹豫了一下,没有发力。范闲也没有反抗,只是安静地躺在榻上,轻轻拉住滕梓荆的另一只手腕,试图挽留想要离开的滕梓荆,眼里亮晶晶的:“梓荆……你不喜欢我了吗?”

被范闲撩起情欲的身体不安地叫嚣着,滕梓荆反手将范闲的手腕握在手里,想了想又抽了一条衣带,松松地捆住范闲双手。

范闲胸有成竹一般任由滕梓荆摆弄他,然后在滕梓荆扶着他的性器坐上来的时候配合地一挺腰。滕梓荆立刻又湿了眼眶,撑着范闲的胸膛大口喘息着。

滕梓荆还是最喜欢京都那个有些懵懂,温柔到小心翼翼的范闲。被呵护的感觉似乎是可以抵消一部分对自由的向往的,如果不是这呵护隐藏着杀机。他如今只能哀哭曾经备受宠爱的自己,也哀哭自己无处逃避的命运,眼泪伪装成情欲之中自然而然的产物,就像是一直伪装着自己的滕梓荆。

范闲举起被缚的双手,用手指沾了一颗眼泪,眼睁睁地看着它因为身体的耸动沿着手指滑落了。他有些心软了,却更想看滕梓荆因他而崩溃癫狂的样子。

滕梓荆的动作慢了下来,仿佛无力再放任自己去追求快感,他坐在范闲的性器上,颓然地笑了笑。范闲轻而易举地挣断缚住他双手的衣带,握住滕梓荆因为这段时间劳顿而瘦削的腰,像拂拭珍宝上的尘埃一般揩去滕梓荆腰间的汗珠。范闲把滕梓荆推到自己怀里,用力吮咬着滕梓荆挺立的乳首,最后冲刺了两下,再一次泄了出来。

滕梓荆呜咽着,软绵绵地推拒他,同样射过好几次的性器在范闲泥泞的小腹上摩擦着。他感觉到范闲的性器依然硬着,用力咬了咬下唇,骂道:“你……有完没完。”

“牛栏街之后,我哪有功夫管它?你自己算算,它为你受了多少冷落?”

滕梓荆闭了闭眼,放弃道:“随你。”

范闲仿佛真的得到了他的许可,随心所欲地实践了他所知道的所有体位,滕梓荆不断求饶,他却久久不能尽兴。

天微微亮了的时候,范闲终于抱着滕梓荆睡着了,滕梓荆本来就很饿,被范闲折腾了一夜,现在更加饿得受不了。他轻手轻脚地挪开了范闲困住他的手臂。因为嫌弃自己的衣服又脏又破,滕梓荆索性随手拿了一件范闲的中衣披在身上。

高达在院里练晨功,滕梓荆忍着身上的痛,趿拉着靴子走过去问:“高达大人,有吃的吗?”

滕梓荆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是怎样的一副尊容,范闲昨晚下嘴格外重,露在外面的脖子上不消说全是咬痕。但是高达被吓到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敢的样子还是把滕梓荆逗乐了。

高达别扭地点点头,说:“厨房里有给大人备的宵夜,我去拿给你。”

范闲早已不是那个在小厨房亲手煎鸡蛋夹馒头,等着“护卫”磨豆浆的范少爷了。使团别院有一大票下人时时刻刻准备着服侍他,在炉子上热了一夜的酥醪粥还冒着黏糊糊的咕嘟泡,搭了一口热气的面点一个比一个精致。

滕梓荆是真的饿坏了,一口一个小面花小面鸟小面疙瘩,就着高达昨天半夜喝剩下的冷茶水往肚子里咽。垫了点儿感觉好多了,滕梓荆这才在高达对面坐下来,开始吹那碗热粥。

高达见他缓了下来,才试探着打招呼:“呃……扎古兄?”

滕梓荆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是在叫自己,摇头笑道:“我不知道他抽什么疯要这么介绍我……不过听说我的身份在范闲的故事里还挺重要的,你不知道我吗?”

“啊,你真的就是那个……滕梓荆?”

“高达兄聪明!”滕梓荆瞧着高达是个老实人,随口把称呼叫得亲近了些,又小小地吹捧了一句。

高达有些腼腆地笑了笑,挠了挠头:“昨天大人抓了沈小姐去和沈重谈判,听闻你在沈重手里,脸色就变了。换回小言大人之后就在屋里擦刀,天黑了一个人往外跑,我想跟着他好歹能搭把手,他也不让。”

这倒是提醒了滕梓荆,问道:“言冰云也在这儿吗?”

高达拿刀柄指了指身后的一间房,说:“小言大人不愿意出门,就在那间屋子歇着。你要见他吗?听说你以前是他的手下。”

“我又不找死,干嘛见他。”滕梓荆小口小口抿着混合了奶香和酒香的粥,粥又暖和又柔软,令人心情愉快。

高达偷偷地打量着滕梓荆,在他的认知里,传说中的滕梓荆那种程度的蓝颜祸水应该更美貌一点才对。而面前这个认认真真喝粥的青年看起来比传闻之中要普通太多了。范闲掀开房门的巨响把有些心虚的高达吓了一大跳,他眼睁睁地看着同样只披着一件袍子的范闲一脸惊慌,然后在注意到院子里的滕梓荆的瞬间突然哭出来。范闲赤着脚跑过来一把抱住滕梓荆,把脸埋在他颈窝里啜泣。

滕梓荆愣了一下,把滚烫的粥碗小心翼翼地放回桌上,犹豫着没有回抱住范闲。

范闲哭着说:“我还以为你又离开了……我还以为……只是梦。梓荆,不要走,留在我身边……”

范闲是个多好的靠山啊。滕梓荆想着,他知道自己的欺骗和逃离,却还愿意像以前一样眷恋自己。就算是被范闲掌控一辈子应该也不会太差吧。可是一想到范闲其实和他一样,一直以来都在扮演深情,救世主的形象背后藏着将他束缚的绳索,滕梓荆就感觉如鲠在喉。

但是如今,他除了继续讨好范闲别无选择。滕梓荆终究还是轻轻拍了两下范闲的背,轻声说:“我不走。”这样的回应让滕梓荆自己感到恶心,这种感觉甚至具象化了,胃里一阵抽搐,让他突然推开范闲弯腰干呕起来。

高达震惊地看着泪眼朦胧的范闲,满脸都写着“怀了!?”

范闲没好气地瞪了高达一眼,却还是忍不住给滕梓荆搭了一下脉——他确实想多了,怎么可能是喜脉,只是消化不良而已。

滕梓荆的胃一抽一抽地疼,之前狼吞虎咽的面点和冷茶在肚子里凝结成了一块铁,几乎顶在肋骨上。他不得不握住范闲的手,请求道:“扶我……躺一会儿。”

范闲把滕梓荆打横抱回房里,安置好他又匆匆跑去厨房,让准备早饭的下人准备点软烂的食物。

“我杀了不少锦衣卫,沈重应该要发疯了……不过我一个人去,他如今还不敢翻脸。”范闲轻松地笑着,给滕梓荆喂夹碎了的面条,“他的存在对于鉴查院来说实在是一根刺,我一定要……”

“你不必和我说这些。”滕梓荆接了碗,自己戳着碎面条一点点填进嘴里,泄气地笑了笑,“反正就算我再逃跑,你也有办法抓我回来吧。”

范闲的眼神暗了暗,起身换了一身劲装,然后回来掌着滕梓荆的后脑索要了一个绵长的热吻,说:“今天是救肖恩的唯一机会,我腾不出人手看你,如果你还是要走,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看着范闲离开的背影,滕梓荆冷笑了一声,带着一身掩盖不掉的信香,除非逃进魋山一辈子隐居山林,他还能逃到哪里?那样的魋山,除了有自由之名,又与囚笼有什么差别呢。

滕梓荆理了理被子和枕头,不得不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深夜范闲听完了肖恩的秘密回来时,他还睡得香甜。范闲躺在他身边,便觉得安心了不少。

~

范闲在北齐实在是很忙,皇上给的任务,鉴查院的暗网,他自己的筹谋,都得他一项项亲自跑,早出晚归,脚不沾地。发现滕梓荆并没有再次逃跑的意思,范闲还是抽空给他在小厨房重新熬了药,能暂时消除滕梓荆信香的问题,直到下一次发情期发作。

范闲有些惆怅地配好药材,不无遗憾地说:“你摔掉的那瓶是早就给你准备好的,你走之后,我一直带在身上,明明知道不可能,也还是希望着哪天能用得上。”

滕梓荆想起从澹州去京都的路上,范闲也是这样提前备好了药。两相对比之下更觉得唏嘘,他自己接过扇子扇着炉子,问道:“能不能加点甜的啊,你这个药看起来特别苦。”

范闲在厨房里转了转,宽宏大量地给他倒了半罐白砂糖:“够了吗?”

滕梓荆的笑容凝固了一下:“以我做柠檬茶的经验,这个味道一定更奇怪。”

听他提及往事,范闲心里也不由得温柔起来,一时起了捉弄之心,煎好药倒出来,捧着药碗说:“大郎,喝药了。”

滕梓荆匪夷所思地看着范闲忍笑到面容扭曲的表情,终究没敢接。范闲哈哈大笑,再也看不出丝毫的权臣之态。

滕梓荆这才执着范闲端碗的手,把药碗凑到嘴边,做足了心理准备一饮而尽。又苦又甜也真是绝了,滕梓荆看着范闲在面前幸灾乐祸,一把拉过范闲死死扣在怀里,让他也尝尝口中这个古怪至极的味道。

范闲手里的碗砸在地上碎成几片,清脆的一声响。高达从厨房门探进来一个头,又默默地缩了回去。

滕梓荆少有这样主动亲吻的时候,范闲索性任由滕梓荆掌握了控制权,让滕梓荆勾缠着他的舌头舔遍口腔中每一个微苦的角落。最后滕梓荆的舌尖娴熟地从内到外轻轻划过范闲上腭,让范闲感觉整个大脑都痒了起来。他推着滕梓荆的肩膀拉开一点距离,来不及吞咽的口水染得两人嘴唇在昏暗的小厨房里闪着暧昧的光。

“药是苦了点,可是梓荆是甜的。”范闲舔了舔嘴角,歪着头,把手缓缓探入滕梓荆的领口。滕梓荆回来得突然,这几天穿的都是范闲的衣服,有一点小小的不合身,领口总是豁起一个微微的弧度,像是在邀请谁把手伸进去,或者干脆扯开。

滕梓荆喘息着握住他作乱的手,问道:“药里加了料?”

范闲吃吃地笑:“才没有,顶多……有点副作用罢了。梓荆,你想要我……就直说吧。”

往常这种时候,滕梓荆该是极尽刻薄地反驳他,但是经历了一场逃亡,那些曾经被视为情趣的欲拒还迎似乎都成为了一种可能。滕梓荆眯起眼睛,放开范闲的手,倚着身后的架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慵懒道:“随你。”

厨房的昏暗造就了一个完美的偷腥之地。范闲忍不住开始放出信香的时候,滕梓荆还是叹息道:“是床不够舒服吗还是你就喜欢这么鬼鬼祟祟的……”

“我不介意去院子当中做。”

滕梓荆仔细比较了一下,把身后架子上的瓶瓶罐罐推开,妥协道:“行吧,厨房就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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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闲又一大早匆匆出去了,滕梓荆睡到自然醒,看到枕边放着自己以前在京都用的那把匕首。应是范闲一直随身带着,才想起来还给他。

滕梓荆拿着匕首在屋里转了一圈,没找到什么适合削的东西,感觉有些无聊。以这些天的观察来看,使团其他人对他又是不齿又是惧怕,没什么能聊天的,可能还能说两句话的高达和王启年又总是跟着范闲出门。滕梓荆开始仔细思考自己出去逛逛会不会触范闲逆鳞。

以前在范府的日子都是如何度过的呢?

在扮演“范闲的爱人”的时候反而比现在做更真实的自己要充实吗?

滕梓荆摇摇头,随手拿了一根墨条开始磨墨。很明显范闲不爱写字,这么宽敞的书桌这么多上佳的笔墨纸砚,只有一根墨条有一点微不可查的磨损。滕梓荆在崭新的笔里抽了一支趁手的,顺便练了练自己的名字。

——不怎么样,不过比范闲的字要规整多了。

有人敲门,滕梓荆头也不抬,道:“范闲不在。”

“找你。”

滕梓荆一愣,居然是言冰云的声音,他沉吟着没有回答,言冰云径自推门进来,道:“谈谈吧。”

“有什么好谈的呢?”滕梓荆缓缓把言冰云的名字也写了一遍,这个名字头轻脚重怎么写也不好看。他无可无不可地说,“我不信任你,你也不可能信任我,既然彼此都不相信,又有什么好谈的。”

“谈谈范闲。”言冰云回头带上门。

滕梓荆倒吸一口凉气:“你还是开着门吧,我在使团这群大人们心里又没什么好名声,别连累了小言大人你。”

言冰云淡淡笑道:“两个同样是拿身体换情报的凰在一起能怎么样……我听说了你的经历,不想被鉴查院掌控我能理解,为什么连范闲也要骗?”

滕梓荆把写着言冰云名字的纸揉成一团,冷笑道:“你从知道范闲是提司开始,就应该知道他有权限知道我真正的任务,却还是把我推到他面前。他知道的时候也顺水推舟地照单全收,他和你们父子,有什么差别吗?再说了,我不是本来就是去骗他的吗?”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我知道了。”言冰云点点头。

“被你知根知底了,是不是有荣幸做你的棋子了?”滕梓荆又铺开一张纸,用黄铜的镇纸抚平,又把镇纸在手里掂量了一下,觉得还挺趁手。一会儿如果打起来,似乎比匕首还好用。

言冰云露出一个有些生动的笑意:“你不肯与我合作,我自然只能利用你——再说了,被我利用,本来就应该感到荣幸。”

滕梓荆不抱希望地提议:“你让范闲给我解毒,我和你合作。”

“你都说过了,我不信任你。”言冰云抬手晃了晃手里的一本书册,道,“范闲回来让他来找我,账簿有问题。”

找个屁。

滕梓荆握着镇纸在桌子上磕了两下,决定不管范闲怎么想,出门透透气。

刚踏出使团别院的门槛,滕梓荆就看到范闲一身大红色,领着个姑娘意气风发地走过来。滕梓荆挑眉,道了一声:“打扰了。”转身又要回去。

范闲扑上来,把滕梓荆锁在怀里,艰难地抱着他杵到姑娘面前,介绍说:“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滕梓荆。”

滕梓荆快速地扫视了一眼面前的女人,一肘戳在范闲腰侧,挣开范闲的胳膊,冷冷寒暄道:“范闲结交的人果然都不平凡,久仰圣女大名了。”

海棠朵朵还没来得及说话,范闲已然嬉皮笑脸地又挂到滕梓荆身上,笑道:“你在夸你自己吗?”

海棠的表情精彩至极,绷不住哈哈大笑:“贤伉俪果然……感情深厚。”

“海棠姑娘请咱们吃饭,我得多带人吃够本,正好你也不用总呆在这儿无聊。”

跟着海棠的时候,范闲喜欢和海棠一样,趿拉着鞋,脚拖在地上,走得懒懒散散。滕梓荆不得不放缓脚步,跟在后面。圣女画风清奇,却也不及身边熙熙攘攘的街道,北齐别样的风物更令滕梓荆感兴趣。

如果不是范闲下的药,此刻自己应该也能在北齐某个小一点的城市完全自由自在地逛街买菜吧。

掂量一下土豆,闻一下芹菜,滕梓荆悠然自得。转头看见海棠在买萝卜,范闲随手捡了个大的就往海棠篮子里装。滕梓荆顺手接过来,掂了掂,扔出去,嫌弃道:“不会挑萝卜就别伸手,这么大个这么轻,里面都糠了,买回去你吃?”

海棠闻言眼前一亮,立刻推开范闲和滕梓荆交流起买菜心得。两个人缓慢地在一个个菜摊前一边聊一边挪动,滕梓荆时不时翻拣一下海棠的篮子,提出自己的建议,海棠连连点头。

范闲自己买了串糖葫芦跟在他们俩后面吃,觉得自己成了一条酸菜鱼。

~

“哎对,你们俩谁会,帮我翻翻菜地。”一路菜买下来,滕梓荆和海棠倒似乎比和范闲还熟。

滕梓荆抢先道:“范闲种过药草,他会。”

突然被卖的范闲咬下最后一颗山楂,扔掉了手里的糖葫芦竹签,认命地接过海棠递过来的锄头,把长长的袍摆撩起来扎到腰间。范闲鼓着腮帮子小声嘀咕:“会锄地,起码不菜了,现在只剩下又酸又多余。”

海棠的手艺还不错,滕梓荆乐得吃现成的,只帮忙打了桶水烧了个火。海棠拿出好酒,有意无意地灌着范闲。滕梓荆练过酒量,又因为厌恶所有那些在任务中会用到的技能,喝得很克制,察觉到海棠的企图的时候索性再也不多碰一口。

范闲大概本就心中烦闷,酒力催生之下,说了不少真心话:“那么多秘密,都堆在我身上,我背不动了怎么办?……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要是当初没有去京都,留下梓荆和我在澹州,该多好啊。现在……可惜……梓荆还没见到我们一起做的加湿器呢。”

滕梓荆愣了愣,终于主动自己喝了大半碗酒。一股摄人心魄的香味直冲头顶,就像是范闲对他从不掩饰的迷恋。

范闲继续絮叨:“我知道梓荆很为难,我还以为……他会一直一直让我帮忙呢。只要他说,我一定会为他解决一切……可是他走了,我还以为……他死了。”

海棠没再给他倒酒,他就自顾自喝着碗里的空气:“我原本只是,想为他报仇……可是没想到这背后牵涉了那么多事情那么多人……如今我什么都知道了……可是我没办法和别人说……可是还是要继续走下去啊。”

最后范闲敲着碗唱了一首《留余庆》:“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看着范闲醉得不省人事,滕梓荆和海棠相顾无言,继续吃菜。

海棠过了一会儿忽然问滕梓荆道:“你知道司理理吗?”

“醉仙居那个花魁?”

“她是大齐派去的暗探。牛栏街的事,她也有一份力。”海棠索性把所有事都掰开了清清楚楚地告诉滕梓荆。

世上没有白听的故事。滕梓荆抿起嘴,放下筷子,淡淡道:“圣女和我说这些干什么?”

“我请范闲来吃饭,确实另有用意,他非要带上你,我思前想后,只能对你坦诚相告。”海棠诚恳地自己饮了一碗,道,“理理要进宫了,身为姐妹,我不能看着她每天为相思所苦,暗自神伤,所以请了范闲来……”

“借种?”

海棠一口酒喷出来:“倒也没这么……这么……只是想让理理和范闲当面了结这段孽缘。”

“请便。”滕梓荆不在意地摇摇头,解释道,“圣女不必太看重我,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我都不过是范闲身边的玩物而已。”

“我看并不是。”海棠摇摇头,“任何知道他因为牛栏街之事做了些什么的人,都不会相信你只不过是范闲的……护卫而已。”

“传言里说的,应该是‘男宠’吧,是以色侍人的祸水,这评价也不低。”滕梓荆重新拾起筷子,无所谓地笑了笑,“圣女请便吧,我吃饱了就出去转转,希望明天早上回来的时候,有早饭可以吃。”

海棠没好气地扔了筷子:“原来这世界上还有比我更满脑子都是吃饭的人。”

~

海棠不愧是北齐圣女,随便一个农庄,挑的位置也是极讲究的。有山有水,显然还是上京城外风景绝佳之所在。

只有月光的湖光山色寂静得近乎恐怖,滕梓荆坐在湖边,想起在京都的时候,自己也曾经像这样,孤零零地坐在水边。那时候他在想,为什么滕梓荆是滕梓荆?而范闲是范闲?也就是那时候坚定了自己逃离范闲的决心,哪怕杀了范闲也在所不惜。

可是如今,他才发现不论是他还是范闲,也都是被同样的困在别人约束的囚笼里:这世界有大的笼子,也有小的笼子,笼子外面还套着笼子。无处可逃。

真是可笑。滕梓荆捡起石头打碎了湖面的月光,细碎的月光像人间灯火一般闪烁着。

可是笼子若是能大一些,再大一些,也许就会让人感觉不到那是个囚笼了吧。

滕梓荆在湖边躺着想了一夜,临天亮了在湖里随便洗了把脸。湖水冷冽,滕梓荆忽然想起从澹州到京城,自己借一方水潭引范闲入瓮。那时候的范闲真是青涩可爱,似乎正是因为他滕梓荆才变了吧。

回到海棠的小院,滕梓荆居然正好碰见海棠匆匆从院子里出来,不由得调侃:“早饭好了吗圣女?”海棠瞪了他一眼,滕梓荆才看到海棠脸上淡淡的红晕,大奇问道:“这是怎么?范闲喝多耍流氓了?”

海棠啐了一口,光风霁月地说:“我去偷听理理和范闲的谈话了,范闲这孙子,太恶心人了。”

“给我说说给我说说。”滕梓荆赶紧伸开手拦在海棠面前不让她走。

海棠斜了他一眼,忽然露出一丝坏笑,说:“我就复述一下他的话啊,‘人这一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范某心胸狭窄,这一生,心里装不下别人。’滕兄有何感想?”

滕梓荆老脸微红,强行辩解:“又不是说我。”

“难道是说我?”海棠一指头戳在滕梓荆肺管子上,疾道,“你赶紧,把那孙子带走,你俩再也不许来我这儿蹭饭!”

滕梓荆跟着笑了好几声,然后忽然愣了愣,反复回想着自己在海棠面前莫名的开怀。那一种开心像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虚伪,以至于忽然意识到的时候,都会让他为这种快乐感到羞耻和惭愧。

滕梓荆缓缓走进范闲歇的那屋的时候,司理理和海棠已经不知道从哪离开了。范闲捧着醒酒汤大口大口灌,看见滕梓荆,有些心虚地用碗挡住脸。滕梓荆假装不知道,以随意的语气问:“醒了吗?”

范闲小声地“嗯”了一声。

滕梓荆绷着脸抱着手臂,倚在门口,道:“你今天什么安排?”

范闲有些艰难地想了想,说:“今天……好像今天……有老太婆的寿宴。”

“噗,”滕梓荆还是没忍住笑出来,“你这样子,怎么做使臣?”

“你不生气啦?”

滕梓荆立刻收敛笑意:“我生什么气?”

“生什么气都好。”范闲终于起身,拍了拍自己睡出褶子的大红袍,又挂到滕梓荆身上,说,“我给你下药也行,我见了司理理也行,你若是对我生气,就证明你心里有我。”

“嗤,歪理。”滕梓荆快速地回想了一下自己的感受,平静接受也好,自认悲哀也罢,自己偏偏没有因为范闲这些所作所为感到愤怒。

范闲唯一让他愤怒过的,是当初他高高在上的快乐。

~

范闲回别院之后见了言冰云,随后赴宴时根本不想滕梓荆离开他半步,但是滕梓荆不在使团进宫贺寿的名单上,宫中守卫不敢放行。范闲一行人在宫门处僵持了半刻,最后滕梓荆受不了,摆手道:“我在此处等你。”

海棠却从殿里走了出来,语气古怪地说:“既然来为太后娘娘祝寿,便没有不准的道理,陛下请滕先生入内。”

范闲毫不领情,跳脚道:“之前的账我还没跟你算!”

海棠维持着圣女的高冷形象,压根不理范闲。

即便是同意入殿,滕梓荆也不可能和范闲并排坐,临时在王启年和高达一桌加了个座给他。滕梓荆随口和高达寒暄了两句,却对王启年的问好忍不住嘲讽:“不知道王大人卖不卖上京盛景图?”

王启年尴尬,高达偷笑。等到范闲三言两句挑拨帝后与沈重的互信,又与海棠一番比舞,滕梓荆全程眼观鼻鼻观心,守着面前这张桌子吃个不停,生怕有人注意到自己。

对海棠说不在意被说成是“男宠”确实是不在意,但是如果在这种场合被公开挤兑实在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好在寿宴的主角是太后是范闲是沈重和上杉虎,怎么也轮不到他。

高达偷偷和他碰杯,小声说:“小皇帝看了你好几眼。”滕梓荆只喝茶不喝酒,嚼了满口的糖醋肉不理高达。

一行人一起回到使团别院之后,范闲又心思忡忡地出了两趟门,似乎是交代了一些事情,同时打发人去找海棠来。

等海棠到了他自己还没回来,高达总是忍不住想和海棠打一场,王启年不太讨圣女喜欢,全使团其他人又十分敬畏圣女,只剩下滕梓荆能陪海棠喝茶聊天等范闲。

滕梓荆因而问道:“为何你们皇帝要你亲自来传话让我进殿,我还以为能趁机早点回来休息。”

“他很喜欢范闲的经历,一直把锦衣卫的情报当话本小说看,早就想见见你这个关键人物了。理理参与了杀你的计划,他还埋怨了好久。”海棠说得洒脱,坦荡得不像真话。

滕梓荆摇摇头,不以为然。

两人又交换了一些买菜做饭的心得,杂七杂八地掰扯到范闲回来。范闲开门见山地对海棠道:“我有个人要见。”

滕梓荆这几天真是看了太多美人白眼,海棠面对范闲语气越来越差:“你要见谁便见谁,关我什么事。”

“只能拜托你安排,不要让别人知晓。”

一听这话,滕梓荆特别自觉地起身准备回避,范闲口气瞬间就不太好了:“你是别人吗?给我坐下!”

滕梓荆和海棠对视了一眼,乖乖坐了回去,海棠露出闻到了恋爱的酸臭味的嫌弃表情。

范闲说动了海棠帮他引见北齐大儒庄墨韩,海棠去后,滕梓荆随意问道:“你和庄墨韩有仇?”

“还好吧。”范闲忆及朝堂之上背诗三百首,有些得意又有些惆怅,他拍了拍腿,看着滕梓荆。滕梓荆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顺从地坐到范闲大腿上。范闲牢牢抱住他,把头搁在他肩上,遗憾地说:“那时候,若是你在就好了……不过,若是你在,大概也不会有这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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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闲只带着滕梓荆去了庄宅,海棠却并未因为他轻装简从而放松警惕,范闲无奈道:“你不放心就守着吧,若我对他不利,你随时来杀我……但是谈话内容,我劝你不要听。”

海棠见他郑重,点了点头。

范闲与庄墨韩见礼,滕梓荆跟在范闲身后,默默打量这个天下共尊的文坛圣人:若是放在田地间,市肆里,这就是一位十分寻常的老人;但是放在这书房之内,但凡见到这老人面对书本时眼中的光芒,就能感受到他与的灵魂与书籍的契合。

滕梓荆想起了魋山上那块碑,上面写的那句“执辔几令春秋转,丹心尽付汗青编。”不知道为什么,庄墨韩带给他的感受就是这样一块古碑,他见证和书写了历史。

庄墨韩甚至没有和范闲寒暄,直接问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这气势是何等雄浑,胸怀是何等开阔。按理说,有这样的形容,黄河不应该是一条籍籍无名的小河,只是我翻遍地理图志,也未曾找到一条名为‘黄’的大河。”

范闲没料到首先说的会是这个主题,习惯性地张口就来:“庄先生想必也知道,人小时候所见所知的东西总是觉得特别的伟大,河流也是如此。我在澹州长大,家门前流过的一条水沟便以为是世上最雄壮的河流,就算长大了,也无法改变这样根深蒂固的想法。”

庄墨韩思虑片刻,认可了这个说法,提笔蘸墨,在面前摊开的那本书册上写了下来。

范闲微微前倾,看着这本书,有些讶异地问:“您在为这本诗集作释?”

“是啊。”庄墨韩理所当然地应了一声,又问,“你看这一句,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陈王,又是什么典故?”

“陈王呢,是一位姓曹的王子,他本人才高八斗,又曾经在平乐观大摆酒宴,文人写诗饮酒,多半要推崇他。”

庄墨韩眉头不解:“姓曹的王子?历朝历代,这皇室里也没有姓曹的啊?”

范闲叹了口气,道:“庄先生,祈年殿上,我跟您说过,这些诗都是从另外一个世界而来,所以这些典故自然不会记载在史书里。”

另一个世界。这话在别人听起来新奇,可是滕梓荆却听范闲提过很多次。范闲的态度坚决得不像是癔症……又或许是更像癔症。或许就像滕梓荆在魋山的那场梦,明明知道是梦,但是每一分感觉都无比真实——大概就是,这样的“另一个世界”吧。

获得范闲本人的解答,庄墨韩却似乎比之前更加困惑了,他犹要再问,范闲已然再解释说:“我一生下来,这些事情就刻在我脑海里,就如同梦中见过一般。”

“那就是,梦中仙境?可以这么解释吧。”

范闲无奈妥协:“可以这么说。”

庄墨韩赞叹:“诗书上形容才子吟诗作赋如同探囊取物,说那些诗句并非苦苦思索合辙押韵,而是脑海中信手拈来,大概就是你这样了。”他抬手止住范闲的辩驳,又问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巫山也是仙境之山吗?”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