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闲若有所思,回头看了一眼跪坐在身后的滕梓荆。滕梓荆一愣,想要再回想一下刚才庄墨韩说了什么,却只能记起什么什么水,什么不是云,于是一脸迷茫地看回去。
庄墨韩看在眼里,笑道:“诗为情之所至,毕竟是有过沧海水、巫山云,你才能写出这样的佳句啊。”
范闲悠然吟道:“巫山之上独有云气,崪兮直上,忽兮改容,须臾之间,变化无穷。传说中这样的云气称作朝云。朝云之美——其始楚也,榯兮若松榯;其少进也,晰兮若姣姬,扬衭鄣日,而望所思。忽兮改容,偈兮若驾驷马,建羽旗。湫兮如风,凄兮如雨。风止雨霁,云无所处。”
庄墨韩听出他话中还有话,便问:“为何巫山有这样美妙的云呢?”
范闲偷偷去握滕梓荆的手,滕梓荆果断反手抽出,作势踹他。范闲吐了吐舌头,一边瞟他,一边不再直接念文言,尽量翻译成白话说:“巫山有一位神女,遇到了一位心仪的人间王者,便来到他的梦中对他说‘我心悦您许久,听闻您来到了这里,愿意自荐枕席’。于是两人在梦中交欢,神女离去的时候说:‘我住在巫山之南,在险峻的高山之上,早晨我将化作山间重重云雾,傍晚我将变为空中绵绵细雨。’王者梦醒之后,起床观览,山间果然有绝美的云雾。于是为神女修建了庙宇,名为‘朝云’。”
“难怪……除却巫山不是云。”庄墨韩沉浸在典故里,叹道,“不是我读书读不明白啊,实在是仙界的事情,我哪知道啊。”
范闲笑劝道:“您就别为这些事费心了。”
“好,好。”庄墨韩一边应下,一边仔仔细细地把巫山神女的故事记到那首“除却巫山不是云”的诗后。等到写完,庄墨韩才抬头问道,“你们进来时,为何没有通传啊?”
范闲解释了,庄墨韩又郑重为宴会时诬陷范闲一事道歉。
先前听小沙说过范闲朝堂赋诗三百首,滕梓荆还不知道其中根由。庄墨韩这一说,他才知晓还有这样一段故事。他一方面想到范闲被长公主他们的如斯重视,一方面也觉得像在靖王府诗会一般,与有荣焉。
范闲又与庄墨韩讲述了肖恩的遗言,两人一阵唏嘘。这一段对话内容虽然震撼,但是毕竟事不关己,滕梓荆听过之后也不甚在意。
最后庄墨韩郑重嘱托:“范大人,你可不能做这样的人,你能写出这些诗,不可做这世间的浊物啊。老夫不忍心看这些绝句蒙尘!”
范闲扯了扯嘴角,仿佛想要反驳,最终却还是平静许诺:“晚辈答应庄先生,绝不做那样的人。”
庄墨韩一叠声地说了几句好,又拈起朱笔,继续为范闲的诗集批注。范闲起身告辞,他也只是咳嗽了几声,没有放在心上。
滕梓荆跟着范闲行了礼,看到范闲回望庄墨韩,眼中犹有泪意,有些不忍,不由得轻轻握住他的手。范闲讶异地望向他,笑了笑,执着他的手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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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齐没有宵禁,但是夜晚的街道还是空荡荡的。偌宽的马路上就懒懒散散地走了滕梓荆和范闲两个人。
滕梓荆见范闲仍旧满怀心事,有些低落,便打趣道:“你编的巫山神女的故事,是不是为了故意打趣我?”
“就像《红楼》是一位曹先生所写,那些诗这个故事也各有各的主人。”范闲低头笑了笑,说,“念的时候只是就那么念出来了,今天庄先生当着你的面提到,我才发觉,这就是我对你的感觉——岑参何其伟大啊,这个比喻实在太绝妙了——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范闲越说越慷慨激昂,恨不得在长街上起舞。滕梓荆就含笑望着他,忽略掉其实一点也不婉转的表白,突然总结说:“做官,写诗,成婚,出使……我不在的时候,你好像过得更好。”
范闲手足无措地停下脚步,认真地说:“如果可以选择,我还是希望和你在澹州,有一间房子,两亩良田,还有牛,有孩子……”
“哪有那么多如果呢?”滕梓荆无奈牵了下嘴角,道,“如果我从来没有刺杀过你……岂不是更好。”
“不好!”范闲生气了。
滕梓荆叹了口气,劝道:“我从一开始接近你就是欺骗,我们就没有好好地开始过,以后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范闲根本不在意滕梓荆话中之意,揪着字眼不放:“你是说还有以后,对吗?”
滕梓荆失笑,然后说:“范闲,你如今结交的人,鸿胪寺,言冰云,北齐皇帝重臣……这些人与我根本格格不入。你还娶了林婉儿不是吗,以后你还会遇到更让你心仪的人,为什么非要耽搁在我身上?”
“你是觉得会耽误我,还是你自己就想要离开我。”范闲语气冷了下来。
滕梓荆不知道怎么回答能让范闲没那么生气,沉吟不语。
范闲重新变得深情:“你还是不相信我,对吗?虽然这些诗的确非我所写,但是人世间的种种早已被前人写尽,而你就是我所有情诗的对象,就是我的巫山云、沧海水。你也不只是巫山神女,你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令我快乐令我着迷也令我悲痛欲绝的滕梓荆。倘若我是创作者,你就是我的缪斯女神。”
“什么?”
发觉自己又下意识用了从前那个世界的词汇,范闲失笑,解释说:“缪斯是神的名字,主管艺术、诗词、音乐一切美丽的东西。”
滕梓荆点点头,却说:“你看,我和你相差这么多,我没读过什么书,连你所说的字词都需要一再的解释。”
范闲双手搭上滕梓荆肩膀,注视着他的眼睛:“庄先生读的书多,他不也一样不知道吗?梓荆,我不需要这世界懂我说的话,因为我可以慢慢解释;但是我需要你懂我的心。”
滕梓荆轻描淡写地说:“我知道啊,你爱我,我也喜欢你。但是我仍然觉得作为爱人,你给我下药是不可宽恕的。所以我一直都想问你,你说了你不在意我最初的欺骗,然而你觉得我布局假死逃离竟然都是可以原谅的吗?”
“我没有想过什么原谅不原谅,我知道你是四处的暗探,还是坦然享受你为了任务构筑的温柔乡;我怕你离开,所以在给你解毒时又下了别的药作为筹码留下你,我当时还想着,只有死亡能把我们分开……然后你就‘死’给我看了。你‘死’之后,除了给你报仇我什么都想不到。好多次噩梦惊醒我就在想,若是你还在,该多好。”
滕梓荆深吸了一口气,眼中有些泪意:“所以如今,你因为失而复得的喜悦无暇追究我的……背叛。倘若有一天你厌倦了呢?倘若你事业不顺,倘若你亲故身亡,或者你就只是突然厌倦了,你会不会开始怨恨我——是会像倒药渣一样弃我如敝屣,还是会像那天晚上一样折磨我来补偿我给你留下过的伤疤?”
“可是现在很好啊,你在我身边,我们在一起生活,携手并进。”范闲轻飘飘地说,“即使你‘死’了这么久,我也没有看到任何我变心的可能。”
“我死了的时候,我在你心中就会越来越完美,因为反正都不存在的,任何的臆想都是成立的,我永远都是你最爱的形象。但是在以后需要彼此磨合,或者说在我向你妥协一切的过程中,总有一天会……累了,走不动了。”
范闲怒道:“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你为什么要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可能,放弃当下的幸福快乐?”
“这是你的幸福快乐,不是我的。”滕梓荆摇摇头,转身没入陌生的黑暗中。
范闲追了两步,拽住他衣袖,气道:“吵架归吵架,你别乱跑……毕竟还是在齐国,你又没有使团身份保护……”
虽然他说的没错,但是喋喋不休的真是令人讨厌。滕梓荆不耐烦地拧起眉毛,把范闲压在小巷子里的墙壁上,拿嘴堵住他。范闲开始有点喜欢北齐了,在上京滕梓荆总是主动吻他——虽然每一次缘由都有点奇怪。
滕梓荆也没料到自己会在这样一个夜晚选择和范闲把一切说清楚,又想方设法探求范闲的意思为自己求得一点自由的希望。他忽然感受到自己的卑微与无力,只能用情欲为伪装,与范闲吻得更深。
直到范闲感觉到一颗温热的水珠滚落到他脸颊上,他有些心疼地抱住滕梓荆,安慰说:“别哭。”
滕梓荆低声请求:“范闲,放我走吧。”
范闲有些失望,他眯起眼睛,咬牙道:“滕梓荆你记住了,不论你是为了我的前途还是为了你的自由,你要离开我,我绝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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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团的归国是早已定好的日程,范闲领着鸿胪寺众官员与北齐四方馆官员道别,滕梓荆被暂时安置在高达统领的虎卫之中。临走了他才终于收到了范闲找裁缝给他做的新衣服,还没来得及定制飞刀。范闲直接给滕梓荆买了个现成的一排小飞刀的革鞘挂在腰间,对付着先用。
庄墨韩的丧报与礼物,海棠的道别与沈婉儿的预警,滕梓荆就像一个局外人一样,冷眼旁观着。
即便是交战之时,滕梓荆也是深谙明哲保身之道,连飞刀都没用上,且战且退,远离激斗的中心。以至于等到保护暗中送别的司理理的禁军最终掌控了局势,除了滕梓荆连一点擦伤也无,范闲等人多少都挂了点彩。
言冰云伤得最狠,捂着胸口,冲着滕梓荆冷笑了两声。
滕梓荆随手扶了一下有些内伤的范闲,没忍住呛了几句言冰云道:“最没资格笑我的就是你了,若不是你是沈重的主要目标又重伤未愈,大概比我跑得更快吧。”
范闲跟着低低地笑,显然对滕梓荆的自保还很满意。他在滕梓荆的搀扶下去和孤掌难鸣的沈重谈条件:“告诉我那个名字,我帮你照顾你妹妹。”
沈重用眼神狠狠剜过言冰云,又看向滕梓荆,惨笑道:“你和我妹妹没什么差别……被他们这样的无心之人迷住了眼睛,怎么会有好下场。好,范闲,我信你一回,是江南的明家,他们背后,是长公主和二皇子。”
滕梓荆感到范闲扶住自己的手忽然握紧了。范闲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多谢沈大人,我会带沈姑娘回庆国,有我一天,就有她性命无忧。”
重新上路时,范闲拖着滕梓荆钻进言冰云的马车,说出了沈重最后给他的情报:“李云睿居然是和老二一伙的。”
言冰云愣了愣,郑重道:“他二人若是联手,可以在京中占据绝对的优势了。”
滕梓荆长时间没有听说庆国的明争暗斗,并不知道被范闲重整过的京都势力分布,自觉地靠着马车门边,低头玩衣袖,留神听着言冰云与范闲的交谈。
范闲莫名对言冰云极其信任,他不愿受陈萍萍摆布,极力拉拢言冰云;言冰云反而因为对庆国和鉴查院的忠心而对范闲有些防备。滕梓荆玩味地分析着这两个人所说的话,觉得甚是有趣。
言冰云总结道:“这么说来,我们在齐境反而更安全。”
“你能调动黑骑吗?”
“我是不能,你手下不是有人能吗?”言冰云对于王启年可以以范闲为由调动黑骑的权力颇有些不满。
范闲听出言冰云的怨气,无奈顾左右而言他:“沈姑娘你打算怎么办?”
言冰云冷冷道:“你和沈重交换的条件,与我何干?”
“怎么说她也对你痴心一片……”
“小范大人,你以为我是靠什么从孓然一身到立足上京城?这座城里对我痴心一片的人多了。”言冰云转而目示滕梓荆,风情万种地笑着说,“您不会以为,像我们这样的人会动真感情吧?”
滕梓荆手下无意识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感觉到范闲也看了过来,便抬头懒懒道:“言冰云,如果你对我依然还是这样的认识,我劝你还是不要利用我了,不然回头坏了的还是你自己的大计。”说完也不顾范闲的反应,摔了帘子跳下马车。
范闲恨恨威胁:“你再挑拨他我就安排你和沈姑娘一辆马车!”也匆匆跳下马车去追负气的滕梓荆。
“梓荆!”范闲从后面抱住滕梓荆的腰,傻笑着说,“你是承认动情了是吧。”
滕梓荆硬邦邦地推开他的手臂:“我从来没否认过。”
范闲立刻就开心起来,握住滕梓荆的手,恨不得把他抱起来转圈。
范闲还是这么容易就快乐起来。滕梓荆眯起眼睛,仿佛被这样的快乐灼伤了,又感觉到心中升腾起一股奇怪的愤怒。
跟着使团车队有一种从澹州到京都的重演的感觉,却终究失去了当初那种互相试探的柔情蜜意。范闲每日和言冰云推演着可能的局势变化,忧心忡忡在庆国境内可能的发难。越过边境之后,范闲不确定此处边军的从属,谢绝了边军的护送,加速行进到夜半,使团的文官们开始明里暗里抱怨,才在一处废弃的堡垒停下休息。
王启年频频回头张望,直到范闲问道:“怎么了?”
“我觉得有人在跟踪咱们。”王启年郑重道。擅长追踪的人总是能更敏锐地察觉到别人的追踪,不过仅仅是一种直觉,说不出什么证据。
范闲与高达尚在疑虑,言冰云却直接问滕梓荆道:“你的感觉呢?”
滕梓荆犹豫了一下:“队伍庞杂,我听起来有些乱,最好能稍微远离车队确认一下。”
范闲制止他:“若是真有人,你离开车队就是羊入虎口。不必确认了,直接说吧。”
“似乎有一个人一直远远地吊在队伍最后,而且是个高手。”滕梓荆忽然回头,有些紧张起来,“来了。”
几呼吸之间,一道身影快速靠近了,高达和范闲同时掣出长刀,严阵以待。滕梓荆最先看清来人,低声道:“是谢必安。”
谢必安在两丈之外立定,徐徐道:“我只是来送信,不必如此对待信使吧。”
高达前去接过谢必安递出的两个信封,分别交给范闲与言冰云。范闲看着信封上的“小范大人亲启”,吩咐高达:“带谢兄去休息吧。”
谢必安点点头,嘱咐:“二殿下希望小范大人和小言大人同时打开。”
范闲打发王启年去安排使团的大人们,篝火边只剩下三人围坐着,言冰云和范闲低头拆信。范闲草草看完,顺手递给滕梓荆,然后问言冰云道:“给你写了什么?”
“先说你的。”言冰云戒备地折了一下信纸,漫不经心地反问。
范闲摊手,说:“无非是高官厚禄,大好前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真是聪明,料到我能从沈重嘴里把他挖出来,全盘承认了。这是不是说明,他们还没有掌控京都?”
“哼,那只是最坏的结果,他们对太子殿下确实是赢面极大,可是他们真正的对手并不是太子殿下。”即使只是暗示鉴查院,言冰云语气中也带着骄傲。
范闲笑了笑,靠在滕梓荆身上,注视着信纸之后跳动的火焰,说:“这么说,我和老二的目标还有点接近。”
滕梓荆偷偷观察着言冰云神色,他刻意绷着面部的肌肉,并未对范闲话语中对鉴查院的野心表现出任何情绪。滕梓荆抖了抖信纸,无奈笑道:“这写的虽然句句属实,却都是虚的,一点把柄也抓不到,二殿下果然是个细心的人。”
“他从不与人一见如故嘛。”范闲摇了摇头,“老二太聪明了,卸磨杀……呃不对,兔死……也不行,啊,鸟尽弓藏这种事情就是他一定会做的事情。我真是奇怪了,他凭什么觉得我会答应。”
言冰云淡淡道:“他跟我说,他的信使还给你带了些礼物,如果你拒绝或者犹豫,就叫谢必安把礼物呈上来。”
“不急……在看礼物之前,我需要知道他还给你写了什么。”
“差不太多,无非是要拉拢我。”
滕梓荆注视着言冰云在篝火边上燎着信纸,有意无意间就要扔进去的样子。他正在思考要不要出手夺过来,却忽然听到了奇怪的声响。滕梓荆做了个手势,三人同时停下所有的动作,屏住呼吸。滕梓荆留神听了一会儿,突然深吸一口气,断然道:“有数百人在收缩包围圈,靠近我们。”
言冰云也惊诧了一瞬间,然后冷静总结道:“滕梓荆,你是唯一的奇兵。”
“谢必安见到我了。”滕梓荆不解言冰云的判断。
范闲却听懂了言冰云所指,分析道:“使团的战力主要在虎卫,老二预备的兵力必然算了他们。能与虎卫相抗衡的力量,谢必安一个人指使不动。他与高达实力相当,在高达的监视之下,不可能与那群人传递消息,所以你可能是我们唯一的突破口了。”
言冰云又问:“情况如何?”
滕梓荆凝神细听,肯定道:“停下了,保持着一段距离,随时可以冲杀过来。”
“在看礼物之前,他们应该不会轻举妄动。不论是什么礼物,范闲你也多半不会改变主意,在最终下决定之前,主动权都在我们手中。滕梓荆,你反正也习惯了,必要的时候尽可以倒戈谢必安。”
范闲不安地瞟了一眼滕梓荆。滕梓荆抱起手臂,一副戒备的姿态,说:“你现在又觉得我不会真的投靠二殿下了?”
言冰云淡淡道:“真不真,我不在乎。”
范闲欲言又止。滕梓荆笑着摇摇头,揉了揉他的头发,说:“我还指望着你的药呢,你还有什么不放心。”
范闲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转而回到礼物的话题:“既然老二敢送,他大概料定我会被这礼物改变想法。”
“如果你改变主意……”
范闲打断言冰云的试探,直言不讳:“我可以和李承泽合作,可是必须是他投向我,而不是我投向他。”
言冰云不置可否,眯起眼睛陷入思考。范闲也再三思忖,最后对滕梓荆道:“你与高达一同把谢必安带来。”
滕梓荆应了一声,起身去找高达。他们离队伍略有些远,周围除了树,显得十分空旷。高达抱着刀,警惕地立在谢必安对面。使团的人都歇在帐篷和马车,滕梓荆也不想吵扰他们给自己莫名多得罪这么多大人物,便多走了几步,问谢必安道:“听说还有礼物?范大人想先见见。”
谢必安起身,从随身的包裹里取出一只盒子,递向滕梓荆,说:“是你拿过去,还是我自己去?”
滕梓荆避而不接,示意高达一同前往。
与谢必安谈话间,滕梓荆未能分出心神去听那些细微的声音。谢必安捧着盒子起身,欣然道:“小范大人必定会喜欢的!”话音未落,谢必安自包裹中又抽出一柄短刀,朝着滕梓荆当头划来。
滕梓荆匆忙避让了两招,有些生疏地从腰间摸出飞刀,却因为谢必安步步紧逼,拉不开距离,无法施用。
高达身后跳出一个黑衣蒙面人,一时间自顾不暇。此人武功也十分高强,几乎与谢必安不相上下,重剑如锤,高达甚至来不及呼救,用刀鞘急急挡了一击,抽刀后也是堪堪战平。
滕梓荆和谢必安差得实在太远,滕梓荆勉力抵挡,很快就左支右绌,直到被谢必安横刀颈前,手中的飞刀也还没来得及甩出去。
“曹兄,好了。”谢必安客客气气地道了句谢。
黑衣人手中重剑居然挽出一朵剑花,猛攻了两招,从高达的攻势里闪出身形,示意高达停手。高达没有一举收拾这两个高手的能力,摆了个守势,不敢再轻举妄动。
黑衣人朝谢必安挥了挥手,谢必安点头,把盒子抛给高达,道:“礼物齐了,我们去吧。”
篝火渐渐弱了,范闲抬头看了看天色,添柴的手又缩了回去。终于有脚步声靠近了,范闲抬头,却看到一刀一剑分别架在滕梓荆和高达颈上。
是人质就还有用,暂时不会被撕票。滕梓荆很清楚自己的定位,一直留意着那个黑衣人。谢必安称他“曹兄”,他的步态铿锵飒爽,用剑举重若轻,似乎是行伍出身。这样的人滕梓荆正好知道一个,只不过出现在这里有些匪夷所思。太子手下四大高手“青曹莲用”中排行第三的曹切,正是曾经立过军功。
谢必安有一张不苟言笑的脸,带了些讨好的笑意反而让人更不舒服。他道:“二殿下为小范大人准备了两件礼物,长公主殿下听闻了一些消息,觉得不够,委托曹兄协助我准备了第三件。”
原来自己就是第三件礼物。滕梓荆扫了一眼范闲和言冰云,范闲握紧了拳头,终究投鼠忌器,咬牙冷笑道:“那二殿下准备的又是什么?”
“曹兄。”
“长公主座下曹切,问小范大人、小言大人好,多谢小范大人为殿下谋取的一段清闲。”曹切扯下蒙面的黑巾,手中重剑从高达肩上转移到滕梓荆身后,然后道,“二殿下的礼物,就在这盒中。”
高达无奈捧着盒子交给了范闲,范闲大概猜到礼物的背后意味着什么,却还是不得不打开看看,究竟是谁像滕梓荆一样被李承泽控制住了。
滕梓荆惊讶于此人真的是本该属于太子的“青曹莲用”的曹切,转念一想原本“默默无闻”的长公主其实颇多野心,在太子身边早早埋下一步暗棋却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澹泊书局的账本,”范闲冷笑了一声,“你们是不是不知道我和他还有着家产之争,我巴不得你们除掉范思辙,给我留下一整座司南伯府。”
谢必安笑道:“没用的,小范大人。殿下说,二公子纯稚可爱,很是讨人喜欢。”
范闲拿出盒中一副薄如蝉翼的手套,怀疑道:“你们怎么可能抓得住我老师?”
“费老……自然是抓不住的。只不过有个弱点被殿下利用了。”谢必安把手中刀抵得更贴近滕梓荆的咽喉,说,“就好像,小范大人听说锦衣卫抓到了一个人,就敢单枪匹马前去营救一样。”
范闲有些不甘心,但是对方手握的三枚筹码确实是他赌不起的——其实先答应下来,回京都再说也并非不可。可是这样的威胁,他妥协了这一次,就还会有下一次。
“谢必安。”滕梓荆忽然开口,“范闲也不是什么君子,你们能令他听话一时,可掌握不了一世——这一点,我是深有体会的。”
意料之外的发言让谢必安犹豫了一瞬间,他担心自己多说多错,于是低声呵令:“闭嘴,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
滕梓荆悠然道:“既然你的目标是范闲,那我还是活着比较有价值。你要是敢真的杀了我……诶,你们的人动了?想用人数占据优势的话,你不如先猜猜看,范闲一个人把我从沈重手里捞出来的时候杀了多少锦衣卫?”
谢必安迟疑不决。言冰云露出欣慰的笑意,扯住范闲衣袖,让滕梓荆继续随意发挥。高达四下张望,然后方才听到四周逼近的脚步声,黎明前的黑暗里,和曹切一般伪装的黑压压的一群私兵训练有素地包围住了他们。
曹切似乎不在乎他们之间的弯弯绕绕,冷笑道:“你把你自己看得太重了吧。”他的剑直接抵上滕梓荆后心,若非尚有飞刀革囊的皮带挡在其中,剑气已足以划破滕梓荆的后背。
“谢兄一定知道我有没有自视甚高……或许我还有些妄自菲薄了,不然我一个平平无奇的男宠,怎么能和司南伯家范少爷、鉴查院三处费老这样的人比肩?”滕梓荆谦虚了一下,顺带提醒了范闲,范思辙和费介并不是只能指望着他一个人。
“既然你知道自己只是个男宠而已,为什么要替你的主人拿主意?范闲,这三件礼物还不够你做决定的吗?”
范闲听从滕梓荆的暗示,朗声道:“范思辙是范府的嫡子,他若是死了,我家老头不会善罢甘休。费老是鉴查院三处主办,他若是死了,鉴查院不会善罢甘休。这两个人,你们不敢杀。说到底,你们能威胁到我的,只有滕梓荆一个人而已。你尽管挟持他,我有的是时间陪你在这里耗着,等天亮了,太阳出来了,你手酸了,滕梓荆你不放也得放。”
言冰云火上浇油,嘲讽说:“等鸿胪寺诸位大人起了床,谢兄就不得不杀光使团所有人了——这追究起来可是叛国的大罪啊。”
谢必安没想到自己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处于劣势,他只能虚张声势地恐吓说:“庆齐边境,流寇众多,使团遭遇劫掠,也不是太离奇的事情。”
“你真的觉得凭这些人就留的下我?诸位,但凡你们不小心放过了我们任何一个人,他都会是日后审判你们的罪证!”范闲抽出了长刀,利刃在黎明的微光里发亮。
谢必安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闲聊一般对曹切说:“我认输啦,我家殿下到底还是年轻些,长公主殿下看人果然更透彻。”
曹切看了范闲一眼,转而对滕梓荆道:“你应该从锦衣卫那里知道范闲打着为你复仇的名号做了些什么,不过你大概还不知道程巨树和林珙的死状有多么凄惨……如果范闲知道,牛栏街的埋伏你贡献得不比程巨树和林珙少,他又会怎么对你?”
滕梓荆和范闲同时色变。滕梓荆勉强笑道:“不劳长公主殿下费心,这是我和范闲的事情。”
“殿下只是让我向你转述一句话:你死了,他会永远在乎你;但是你活着……”
挑拨到这个程度,滕梓荆反而有些放心了,他和范闲已经讨论过这个话题,言冰云也提出过他倒戈对方的建议,就算他和范闲不是那么一条心,在这个问题上也不会再有可以离间的罅隙。于是滕梓荆索性大胆挑衅:“如何?殿下要帮我杀了范闲吗?”
谢必安附和:“不是我们帮你,是你帮我们。”
“我凭什么帮你们?”
曹切大笑道:“殿下们要杀你是轻而易举,现在给你一个机会拉范闲一起走,你意下如何?”
滕梓荆闭了闭眼,被两柄利刃威胁着的感觉也并不好受。如果自己真的和范闲交手,这两个高手又凭什么重新控制住自己?自己一旦逃脱控制,范闲一方将再无任何掣肘,与对方的谈判就更具优势。
再睁开眼睛时,滕梓荆已然换了一副情绪,他注视着范闲,轻佻笑道:“好算盘,既然范闲指望不上了,杀了他能回到从前的局势,还不会弄脏自己的手……不过,有意思。”
“……”范闲也望着他,紧紧抿着嘴唇不说话。
“范闲,”滕梓荆的笑意中带着深深的怨愤,他说,“我说了好多次爱你,是不是还没有对你说过,我恨你?”
看到滕梓荆怨恨的眼神,范闲已然完全忘了先前言冰云的分析——梓荆恨我吗?范闲脑海里只剩下这一个问题,不断地重复问自己。
滕梓荆说:“倘若你事业不顺,倘若你亲故身亡,或者你就只是突然厌倦了,你会不会开始怨恨我?”
沈重说:“你和我妹妹没什么差别……被他们这样的无心之人迷住了眼睛,怎么会有好下场。”
言冰云说:“您不会以为,像我们这样的人会动真感情吧?”
“……”
每个人都曾经在范闲心里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甚至他自己也一直在隐隐担忧着,自己愈是竭力挽留滕梓荆,滕梓荆就会离他越远。而此刻所有的不安、所有的疑虑都被滕梓荆这个眼神点燃了。范闲调整了一下握着刀柄的双手,红着眼叫他的名字:“梓荆——”
滕梓荆意识到范闲当真了。他这样真实的反应甚至让谢必安直接放下了刀,放任他们二人殊死一战,自己坐收渔利。曹切退了两步,他的剑气还遥遥锁定着滕梓荆的后心,让他暂时不能轻举妄动。
于是滕梓荆犹豫了,他不是范闲的对手,若是范闲当真了,他出手就是送死。此时言冰云用四处的暗号给他比了一个拖延时间的手势。滕梓荆悚然一惊,忽然想起来在牛栏街的时候,自己就曾经算漏了一个人。此刻还是同样一个人——王启年很长时间没有出现了,他究竟去了哪里?自己去找谢必安与高达时,留在这里的人是否商量出了别的策略?
滕梓荆莫名感到一种被作为弃子的悲哀——就像一直以来的一样。他笑得有些悲怆,举起一直扣在手心的飞刀,指向范闲,平静道:“范闲,明明你心里也清楚,如果没有毒药的牵制,我不可能停留在你身边。”
第一把飞刀隐蔽地从范闲颈侧擦出一道血痕,滕梓荆拔出匕首,抵住了范闲的第一刀。为了摆脱身后的剑气,滕梓荆有意加大了动作,顺着范闲的力道后翻,一脚踢在范闲拿刀的手上。
范闲接下来的几刀全都冲着滕梓荆的腿脚去,宁愿直接让滕梓荆残废,也要留他不离开。滕梓荆惊惶躲避,也还是留下数道刀痕。他强作镇定骂道:“你果然蠢!”背对着谢必安与曹切疯狂使眼色。
见了血,范闲似乎清醒了一点,似真似假地预先踩向滕梓荆落脚处,逼他滚落于地。滕梓荆借翻滚之势彻底回到范闲身边,范闲轻笑一声:“一起。”
滕梓荆虽然气愤范闲毫不留情的出手,此刻也不得不默契配合,他扯断早已被剑气割断一半的革鞘,以从前一样的手法天女散花般甩出那十数把飞刀,掩护范闲直逼谢必安的这一击。
然后范闲的动作忽然停顿了。
长剑贯穿了他的身体,腹前探出的一截剑尖被血染红了,滴落的血珠几乎连成了线。滕梓荆回头,看到言冰云缓缓抽出长剑,冷漠的脸上居然有几分不忍,他说:“这就是我的决定。”
范闲倒下的时候滕梓荆甚至来不及接住他的身体,他缓缓地跪在范闲身边,手足无措地想要堵住那个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他甚至还在想,怎么办,范闲给他下的药还有别人能解吗?
是因为身上的毒从此无人可解才会让自己这么悲伤吧,滕梓荆有些悲哀地想着。他似乎从来没想过牛栏街之后,范闲是以怎样的心情度过了这些日子,范闲提过,他也从来没有在意。滕梓荆才知道,原来直面对方的死亡是这样一种感觉。
他若只是那个为了生存不择手段的滕梓荆,早就应当像从前一样跪在范闲面前,祈求他原谅所有的欺骗、逃离和背叛,许诺所有可能的卑微臣服。
他若仅仅是爱上了范闲,也早该把话说清楚,回澹州也好,留在京都也罢,总之是就在范闲身边继续当初那种只羡鸳鸯的眷侣生活。
可是终究没有这么简单。滕梓荆预想的将来最多不过是因为这一切已经发生的背叛与眷恋无休无止地纠缠与相互折磨,到死为止。可是此刻,范闲就已经安静地躺在地上。
滕梓荆看着范闲身下流淌的那一片血泊,而自己手中握着匕首,似乎是一种诡异的场景再现。滕梓荆忽然露出一个难明的微笑,他莫名想起在澹州初见时范闲歪着头问他:“你叫……什么来着?”
我叫滕梓荆。
我是一个杀手。
Th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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