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天逸粗通汉字,却不太懂文法,好在的确天赋卓绝,李为讲起经史来他居然能领悟大半。李为隐隐觉得风天逸会成为他扶助允祕登位的重要助力——即便不是,他也极力想要在更多“帝王”身上证明自己的国士才华。有时候李为甚至暗自心惊,他忍不住想若是他日风天逸依靠他所传授的东西率领羽族颠覆了人族的统治,该是多么令他骄傲的事情。
白日在双鹤斋教允祕与弘历,夜里李为便掌灯等候风天逸到舍卫城来。
李为偶尔困倦时也会开玩笑,说:“若你将来回去南羽,有没有意愿让我去做宰相?我为你出谋划策打大清如何?”
“李大人说笑了,”风天逸自嘲道,“我们可没有这个实力。”
李为仿佛未饮而醉,道:“你不信我的能力吗?”
风天逸似乎有些动心的样子,一时也摆起了帝王架子:“那么,用你成功扶持小王爷上位作为你的投名状吧。”
李为挑眉,笑道:“届时我为新皇献上的第一份大礼非南羽莫属。”
风天逸苦笑,将手中的《左传》又翻了一页,没再说话。
过了几天李为抱着书去授课,看到风天逸借着陪弘历玩耍堂而皇之地成了双鹤斋的座上宾,才惊觉风天逸把自己所说的玩笑话当了真,转而寻求允祕的保护来制约自己。
弘历见李为到来,连忙从风天逸膝上跳下来,规规矩矩地行礼;允祕只是安坐在椅子上欠了欠身。风天逸跟着弘历起身,笑道:“既然小王爷和阿哥要学书了,在下告退。”
李为淡淡道:“羽皇若对我华夏文字感兴趣,不妨也留下听一听。”
风天逸沉吟,不知道李为有何深意。弘历却十分高兴再多一个学伴,转头笑道:“羽皇留下来一同听吧,先生讲课很好懂。”
李为佯怒道:“阿哥的字练好了吗?”
一说到练字,弘历就满腹怨言:“父皇说过赵孟頫好,所以即便先生给我的字帖是董其昌的,但是我还是觉得可以兼具他二人之美……”
李为径自走向书桌,看了看几张最新的字,摇头道:“阿哥还不到能自由发挥的时候呢,先选定一体,极尽模仿才是正经。”
“老写多宝塔碑多烦啊,我也想换换比如瑞麦赋……哪怕是颜勤礼碑也行啊。”
“你用墨过浓,结构尚且不够端正,别好高骛远。”允祕摆出了长辈架子,弘历并不服气。
李为随手抽了一张纸边儿,拈笔写了“心如朗月”四个小字做示范,自觉满意,然后方道:“先帝初练字时,问先生应该学谁,时任翰林院编修沈荃说学董其昌,先帝便一心一意以董氏为范;今上练字时好顶撞先生,张谦宜便说学先帝的字端正有力,甚好,今上便学先帝。如今阿哥谦逊有礼,自当追本溯源,从欧、颜打好基础,再学董、赵风骨……”
弘历被莫名戴了一顶高帽子,心中十分得意,便跑回书桌又翻开字帖,风风火火地写了起来。李为写的那张小纸条落到地上,风天逸俯身捡起来,却没有再放回桌上。
允祕道:“先生倒是也没把羽皇当作外人,这番话传出去只怕会让人到皇兄面前告一个大不敬之罪。话说回来,弘历这孩子心高气傲,果然还是先生会哄他。”
李为看风天逸有些茫然,显然是并没有弄明白刚刚的话有什么可以告状的,不由得轻笑道:“羽皇磊落,才不会偷嚼这般口舌。我昨日给小王爷留的文章可读透了?小王爷可没有阿哥这样好的待遇了。”
允祕神色一滞,无奈道:“曾巩的文章虽然讲得很有道理,但是太无聊了。”
李为笑道:“那便一同来读一遍吧。羽皇,你有治国的经验,我觉得你看这两篇文章也许会更有感触和收获。”
风天逸还没看过这类政论文章,初看并不在意,多看了两行之后便讶异问道:“这是当代的文章吗?”
允祕随口答道:“大约七百年前吧,那时候是宋朝,文章传世的许多。”
风天逸默然低头,将手中的《越州赵公救灾记》又扫了一遍,再看《醒心亭记》,不由得念道:“吾君优游而无为于上,吾民给足而无憾于下……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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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风天逸日间赖在双鹤斋与允祕同读文章,晚上便依旧潜入舍卫城,由李为讲授经史。李为无意让风天逸难堪,风天逸更不会主动提及自己结好允祕的事情。
整整一个夏天,李为就闲置在圆明园内,几乎无法插手政事,心中自是焦虑。允祕也渐觉时机不可再等,想要将二人经年谋划付诸实践。李为明里暗里笼络着风天逸,尚疑虑操之过急,允祕却觉得他只要许诺羽族平安,风天逸没有拒绝的余地。
这天李为讲的是《逍遥游》,因而笑问风天逸:“羽皇会飞,应该对小大之辩有不一样的理解吧?”
风天逸头痛道:“我觉得这篇文章每一句似乎都有深意,但是究竟说了什么我却说不上来。只有一句蟪蛄不知春秋,让我想起李大人曾说过一首《蟪蛄歌》:违山十里,蟪蛄之声,犹尚在耳。那么蟪蛄知不知道春与秋的差别又有什么要紧,它此刻发出的声音已经能让十里之外的人听见了。”
允祕露出注意的神色。
李为道:“我还以为你会喜欢‘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
风天逸一笑,自嘲道:“我只是蟪蛄,哪里敢自比鲲鹏。”
允祕问道:“若非质子之约,你的翅膀也是带你飞回南羽的吧。”
风天逸神色不变:“小王爷养过鹦鹉吗?鹦鹉也有翅膀,需要的时候也能扑腾两下,可是终究飞不远了。”
“为什么?”
李为笑道:“小王爷能见到的鹦鹉都是剪去了飞羽的,宫女们也会定期修剪,难怪不知道。”
“你的飞羽也剪去了吗?”允祕下意识伸手去探风天逸的后背,又悄悄地收了回来。
“剪去了还会再长,那怎么能显出质子的臣服之心?”风天逸似乎是察觉到允祕的动作,有意无意地避让了一步。
允祕还未反应过来,李为讶然道:“可是我听说,飞羽是连着骨头的。”
风天逸冷笑着点了点头:“是啊,自然是。范闲的毒药对我不起作用,无法用药牵制我,只能威胁我自己拔去飞羽。似乎后来还找了匠人,以点翠的工艺镶了一顶金灿灿的凤冠。”
“很痛吧。”允祕突然说。
风天逸一愣——有多久没有人问过他痛不痛了?他嘴硬道:“羽皇才不会怕痛。”
李为早就习惯了风天逸这样说话,低着头偷笑,允祕却一时愣住了。李为提醒道:“小王爷,你直说吧。”
这话一说,仿佛方才的问候只是一句刻意的笼络,允祕有些不高兴地剜了一眼李为,半晌才讷讷道:“羽皇,你知道先生与我在谋大事,我想问你愿不愿意加入?”
风天逸淡淡道:“我不想因为我让羽族遭受灭顶之灾。”
“我许你南羽百年平安,如何?”
“若是你说了不算呢?失败的谋逆者,我承担不起。”
李为摇头道:“羽皇,不止你是蟪蛄,你的子民更是。”
风天逸看向李为,他倒不是被这句话打动了,只是李为提及羽族子民令他想起李为曾经说过“等到大清没有了其他的内忧外患,南羽,是迟早的事情”——那倘若大清还有内忧外患,南羽才会多一分不被侵略的希望才对。谋逆,难道不是创造内忧的最佳方式吗?于是他假意因蟪蛄之说动容,让步道:“若你们的计划让我觉得风险太大,我不会做。我以羽皇的血脉发誓,即便我不去做也不会出卖你们。”
这样的结果已经让允祕十分满意了,可是有些事情还是要让李为搞清楚。风天逸离开后,允祕微愠道:“先生,我那句话是由衷的。”
李为怔了怔,方笑道:“那么小王爷是动心了?”
“动心?!”
李为突发少年狂,调笑道:“羽皇样貌自是不必说,人也聪明,武功好,我瞧你二人相处也是很好的……若是将来能封妃,羽族作为外戚自然可以保全。”
允祕居然认真地考虑了一下可行性,然后问道:“先生看羽皇会喜欢我吗?——若有情为牵绊,这合作似乎更能继续下去。”
“啊这,”李为更喜欢相互的利益交换,只有利益才是最纯粹而牢靠的关系。他犹豫了片刻,终究没有直接提出反对,“这样会不会过于复杂?只怕无益。”
“我自然有数。”允祕似是在心中拟定了计划,看向窗外月地云居的方向,微微翘起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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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之后几天的授课时,三人陆陆续续商议了借某一次宴会之机,由风天逸献舞接近今上,伺机刺杀,最好的方式是风天逸以功法控制弘历,由弘历的手做出刺杀的动作。李为与允祕能分别控制朝臣与贵戚,即便表现得再假,也能顺水推舟奉允祕为新帝。
李为提到曾经在苏培盛面前为风天逸解围时,提过南人善巫祷,以此为由让风天逸动手倒还有个铺垫。
允祕则说今上打算派他去走一趟奉天慰军,奉天的驻军在修葺护城河时挖到了一座唐墓,他可以顺便看看这座墓。他自己查了些书,这座墓极有可能藏有一对唐朝剑器。剑器舞噱头足,其舞态雄浑大气,让风天逸表演也不至于太失尊严。而古剑器能让利器而非木制的仿品堂而皇之地进入宴会。
风天逸本来对他们的计划没抱多大期待,尚且担心太过苛刻的条件让自己不能接受得顺理成章,听得允祕尚在为他着想,不由得多看了允祕两眼。
李为看在眼中,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允祕凝望着风天逸的眼睛,笑道:“等我先去奉天,拿到那对古剑器再说。”风天逸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
舍卫城南有一处戏台唤作同乐园,院墙外临水有一座亭子,今上慕兰亭之雅趣,题匾“流杯亭”。商定之后,风天逸没有提出什么异议,三人来这座流杯亭饮酒庆祝。允祕和李为坐在亭子靠水处,不远处有几支落败的荷叶零散在流水之中。
风天逸不爱好好坐在亭子里,在允祕和李为面前又不必谨小慎微,便自己寻了一棵大树,跃到横出的树枝上坐着。他抬头看着高处的枝桠和干枯树枝间的天空,微微眯起眼睛。
允祕趴在栏杆上,自斟自饮了一杯,笑问李为道:“便对残荷饮秋色,先生,我这一联如何?”
李为目光扫过对面那几支枯荷,低头沉吟道:“前两年冬天我在园子里监工接秀山房,福海冬日上了冻,甚至能负车马,然而脚下晶莹剔透,别有意趣,我就对一句‘乃临湖东行冬空’吧。”
允祕道了声好,又探出身子看向树上的风天逸,问道:“羽皇呢?要不要也来对一联?”
风天逸也不是刚来时那般不通文法了,是以晃悠着双脚,大声说:“我没怎么离开过我的住处,只能对‘偏向云阙斩清风’!”
虽然四下无人,“斩清风”三字也让李为吃了一惊,连忙岔开:“好一个云阙,只怕说的不是月地云居,而是羽皇的天空之城吧,不得不说羽皇的格律长进了。”李为遥遥向他敬了一杯酒,再倒满将盛着酒的酒杯朝风天逸掷去。
酒杯在空中平稳地旋转着,风天逸雀跃地抬手,长袖一揽,将酒杯卷进袖子,稳稳握在手中,欣然饮下。允祕也只好假装没听见“斩清风”之语,为李为与风天逸的配合轻轻叫了一声好。
当朝仿制的剑器都是木制,李为颇费了一番功夫弄到一对铜制的剑器,交给风天逸练习。起初风天逸只当剑器是双剑,横扫突刺都是孔武有力的剑招。允祕无奈只能亲自演示自己看过的古画中描绘的那些剑器之姿,更少不得亲手纠正风天逸过于刚硬的手势。
李为默默看着允祕借机调情,风天逸从一开始的不明所以到后来也安之若素甚至浓情蜜意起来。他只能默默感慨这两颗难以捉摸的帝王心。
同乐园离双鹤斋不过一水之隔而离月地云居甚远,允祕借口去奉天之后没法亲自指导,等到风天逸终于能把一套动作顺下来,已经不知道在双鹤斋借宿了多少晚。李为知道时还是宿在客房,鬼才知道他没看着的时候风天逸究竟睡在哪张床上。
允祕临行之前又拉着风天逸练了练,得意地跟着吟唱杜甫那篇《剑器行》: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这日风天逸便依然宿在双鹤斋,风天逸担心允祕心存疑虑,宽慰道:“小王爷放心吧,等你回来时我定能给你一场完整的剑器舞。”
允祕随手理着他散开的长发,低笑道:“若南羽是你掌权,我自然是没有不放心的。”他低头亲吻风天逸微颤的眼睫,继续道:“我与你口头约定,你此次助我,将来我在位期间,不动你的南羽一分一毫,如何?”
“真的?”风天逸抬眼,漫不经心地眨了眨湛蓝的眼眸,揽住允祕的脖子献上蜻蜓点水的一吻,然后道,“未来的人皇,现在就要对我用帝王之术了?”
“我如今有求于你,哪里敢骗你。”
风天逸翘起嘴角,懒懒道:“空口无凭,不如你写在我身上,既能给我留个念想,也不怕我泄露出去,如何?”
允祕俯身吮咬风天逸汗津津的胸膛,含糊不清地回答:“这就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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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出关是件苦差,倒是没人与允祕抢,今上还觉得自己亏待了亲弟,许诺了颇多封赏。允祕赶在隆冬大雪封路之前启程,再回来就是大半年过去了。
皇族离园后,弘历大多数时候也是同其他兄弟一起上书房。李为略清闲下来,常常在军机处、兵部和圆明园三处走动。
梧桐院搬来一批新书,李为领着弘历和风天逸去整理了一次,风天逸便得了默许,弘历回宫时,便自己去梧桐院读书。此外,风天逸就在同乐园的戏台练习剑器舞,李为来圆明园的时候就陪着,与礼乐司商议配乐。他亲写的词总嫌太过小家子气,不配那浑脱剑器之舞。风天逸随口提议:“上次小王爷念的,‘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不是就很好吗?”
“是啊,我为何要舍这珠玉在前。”李为拊掌叹息,很快就以杜甫这首《剑器行》为主体,填了一首集句交给礼乐官。 冬日可爱,但是离年节尚远,园子里人格外少。等福海上了冻,李为便带着风天逸去看“乃临湖东行冬空”的景象。
同乐园本来就是临着福海的,从同乐园上湖,守园的旗人还教会二人冰嬉。风天逸尤其喜欢这项运动,在冰上飞掠有一种不需要翅膀就能翱翔的感觉。冬日的福海四周,唯有西南一角的天然图画还有剩下大片绿色。雪中的竹海别有意趣,李为犹爱登上竹海当中的竹薖楼,此处视野开阔,甚至能看到西山峰峦。风天逸这就欣赏不来了,缩着身子抱怨原来这就是高处不胜寒。
李为便笑道:“古人说‘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可是我看的山再多,都仍觉得不满足。”
“我早就和李大人说过‘对自由飞翔的向往’,看来您如今也懂了。”
李为作痛心疾首状:“嘶,羽皇的书读得还是不行,此飞非是彼飞啊。”
风天逸又把斗篷紧了紧,蹲在廊柱边上,敷衍道:“道理是一样的。”
“佛偈子里也好用望峰息心的意境,这四个字,羽皇且对一对?”
风天逸看着远处福海凝结的湖面,道:“看对听,山对水,昨日李大人讲了‘四病’,息对作任止灭似乎都可以,唔,那我对‘聆浪止情’吧。”
“雕凿。”李为嗤之以鼻,然后盯着风天逸看,看得风天逸感觉浑身不自在起来,才补充道,“为什么听起来隐隐有一丝相思之情?”
风天逸毫不在意地打了个哈欠:“李大人又拿堂堂羽皇寻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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允祕去奉天之后久无消息,年后过了春暖花开的时候,天渐热了,皇族又要准备驾临圆明园避暑了,才随着奏报传回圆明园有一封信,题着双鹤斋,没头没尾地写了一首《喜迁莺》:
“千载如此,关外花愈晚,东风愈贱。
黄精藏绿,碧桃洒红,立夏还欠春燕。
稗莠从来鲜美,丹芍后发争艳。
骋目望,碧落黄泉间,茫茫不见。
思恋。长相念。独酹韶光,能与何人劝。
杜若寄侬,芙蓉遗君,梦里亦隔天堑。
晨起又听呼啸,料想群芳应怨。
狂沙卷,落樱如云瀑,纷纷一片。”
风天逸一字一句地看完,问道:“什么意思?”
李为忍俊不禁:“跟我装傻?羽皇以为我不知道小王爷走之前你夜夜宿在双鹤斋,不知道多久没回月地云居。”
“我明明在月地云居做足了伪装——不对,李大人知道?”
“放心吧,小王爷自己对我说的。”李为淡笑着,没有提自己在其中的推波助澜。
风天逸竟微赧道:“我以为,只是交换而已。”他拿指尖敲着纸上那句“思恋。长相念。”歪着头想了想,“他的意思是真心的吗?”
李为则注视着那句“梦里亦隔天堑”,心想这句模棱两可的遗憾也就能骗过风天逸这样不熟悉文法典故的外族了——就连梦里也隔着天堑,那现实中的隔阂又该有多深?但是风天逸还必须笼络,交换也罢,真心也罢,都是允祕需要拿出的手腕。于是李为故意调笑:“没准是写给他府中姬妾的。”
风天逸恋恋不舍地放下信纸,故作轻松:“哦。”
“拿着你的情书快滚。”李为把信纸拍在风天逸身上,继续准备刺杀后的收尾计划。
等到允祕风尘仆仆地从奉天回京,蝉鸣与荷花都正盛。三人一同观赏了那对剑器,风天逸确认了形制与重量。最后李为带着去找礼部过目,好安排献舞的细节。然后允祕方拿出了一个贴身的小小包裹,递给风天逸道:“这次出关我得了一支好药,据说能活死人而肉白骨。我想白骨复生是夸大了些,但是让你的飞羽长回来应该是没有问题。”
风天逸下意识便接了,柔软的丝绸还带着允祕的体温。长回飞羽的诱惑实在太大,风天逸一时都忘了拔去飞羽代表他的臣服之心。然后他才惊觉,手中犹攥着药不放,为难地拒绝道:“可是……”
“飞羽之事,是你对皇兄的许诺。如今大事在即,难道将来的我还需要你以这样的方式表忠心吗?”允祕劝道,假装毫不在意地转身收拾书案。
风天逸喜孜孜地抱住允祕的腰,讨好道:“小王爷真是让我死心塌地。”
允祕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故意调笑:“那羽妃要如何报答本王?”
风天逸俯身咬住允祕的腰带,低眉是隐忍的不动声色,抬眼就是万般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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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秀山房的南边又落成了一座小型的宫殿,今上题匾“观鱼跃”,赏福海中心的蓬莱三岛景色绝佳,是以今年的七夕宴就设在此处。按照允祕曾提议的,福海之上仿江南画舫造了一艘十分盛大美丽的水上舞台。
李为和允祕分别确认了所有人的安排与布置,允祕自去观鱼跃落座,李为还觉得不放心,又去找到风天逸。风天逸手臂上系好了剑器,身上按考证换上了书中所载的剑器舞的服饰,衣五色绣罗襦,脚綘绣靴,头红罗绣抺额,正准备去接送舞者的临时码头乘船。李为笑问道:“你知道这处宫殿叫什么名字吗?”
风天逸似乎是有些紧张,刻意表现得毫不在意:“观鱼跃?我好像听宫人提过。”
“羽皇,”李为在他身边坐下,一同看着暮色下初亮的画舫,叹息一声,“我少时习武,后来读书进宫,有一句普普通通的话,我每次一想起都觉得心潮澎湃。”
“什么?”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李为微笑道,“羽皇,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当初我真想让你住在鱼跃鸢飞。朝堂是我的海,我真心希望你也能在你的天空之中肆意飞翔。”
“李大人……”风天逸眨了眨眼,“我一直想问,我可以称呼您一句‘先生’吗?”
李为笑道:“你是真心的吗?”
——真心的吗?风天逸反而被问住了。在这座园子里做过的事说过的话,究竟有哪些是真心哪些是假意?自然而然问出来的这句可不可以称呼李为一句“先生”是真的由衷的发问还是不由自主的笼络或讨好?
李为一直知道风天逸有自己的打算,但是头一回觉得摸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错付的攻心之计,似乎成了隐忧。他和允祕都以为可以通过晓之以情胁之以利控制风天逸,却都没有真正意识到过,他本身的意志会产生什么样的变数。
风天逸终于答道:“同样,不管先生相不相信,风天逸依然心如朗月。”他转身乘小艇着人划去画舫准备登台,留李为在岸边继续思索。
允祕与李为大约不是全场唯二无心欣赏歌舞的人。他们各自联络了许多朝臣贵戚,只等风天逸动手就一起举事。风天逸的剑器舞排在很后面,允祕早就料到,因画舫距离太远,不可能在舞中行刺,否则礼部也不可能同意以利器献舞。只有在结束后今上宣风天逸携剑器到观鱼跃觐见时才有机会用这对剑器执行刺杀。
歌者伴随着黄钟大吕唱着《剑器行》与《九歌》混编的词句,一对剑器婉转飞舞: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瑶席兮玉瑱, 盍将把兮琼芳。
蕙肴蒸兮兰藉, 奠桂酒兮椒浆。
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陈竽瑟兮浩倡。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
撰余辔兮高驼翔,杳冥冥兮以东行。
㸌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
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
临颍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扬扬。
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
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
今上果然喜欢这场剑舞,宣了风天逸上殿,给了许多口惠而实不至的封赏。最后在允祕的刻意引导下,自己提出要仔细赏玩那对古剑器。风天逸安然跪坐在阶下,仿佛无动于衷。
李为起身走到弘历身边,邀弘历向风天逸敬酒。弘历平日被管束不得饮酒,自己又喜欢与这位羽皇游戏,便欣然带着李为亲手倒的酒去敬风天逸。酒甫入口,风天逸便察觉出酒中有毒,自然而然地饮尽,请李为再倒一杯,膝行数步敬今上。弘历代为传递,今上毫无怀疑,满口饮下,毙于座中。
允祕与李为早已备好的人马迅速控制住了场面,唯有允祕望着李为手中剩下的半壶毒酒惊疑不定。
~
允祕即位,改年号元绥,照例大赦天下。风天逸十分开心,自己在月地云居涂涂改改地写折子,准备递上去请回南羽。改了好几天,风天逸自己觉得满意了,便带去舍卫城,想要找李为再看看如何修改。
然而允祕初即位,李为是他左膀右臂,虽然也没有忙到脚不沾地的程度,除了夜间也极少回舍卫城的房间了。风天逸从前每夜来学书,早就习惯了走窗,这回也大大咧咧地从窗户爬进来,将自己认真写好的稿纸放在李为的书案上。
砚中有新涸的墨,风天逸就同往常一样,随意抽了摞在一边的稿纸来看——那是李为拟就的攻打南羽的策论。
风天逸想起李为曾经说过要将南羽献给新皇作为即位的贺礼,他也知道大清终究不会容忍羽族偏安一隅,却不知道战争会来得这么快。他扔下那堆稿子,匆匆跑到允祕所在的勤政殿面圣。
“羽族会奉皇上为皇,我回去后自降为主,年年纳贡,若诞下子嗣,当送来京城为质。求皇上宽仁,保留羽族一点血脉。”风天逸仓皇地跪在允祕面前,战乱的景象在他脑中反复渲染着,让他不由得瑟瑟发抖。
允祕没有否认自己对南羽的野心,笑道:“羽主,听起来没有羽皇好听。”
风天逸小心翼翼地陪笑:“没什么不好听。”
“既然年年纳贡,我也并不想要别的,只要所有的星流花粉。”
风天逸绝望地抬起头,突然起身质问:“那我所做的这一切都算什么?我任你们欺辱玩弄,到头来羽族的命运却没有任何改变吗?不能自由飞行的羽族,还算什么羽族?”
“你。”允祕凝眉,道:“你算什么?你一个人就想要换整个羽族的自由?”
风天逸无言以对,气愤得胸口起伏不定,仿佛随时要上来与允祕拼命。他忽然笑了,眼泪争先恐后地往外涌,他大声吼:“我算什么?我为你刺杀人皇除掉四皇子,我算什么?”
“放肆!”李为发觉风天逸看了策论,及时赶来清退了勤政亲贤的所有守卫,这才独自进殿,没想到风天逸和允祕已经谈崩了,居然敢直接大声抖出这些事情。
无人通报——允祕警惕地看着李为只身入殿,一只手已然握住了书案下藏着的长剑。
李为向允祕行礼,然后叱责风天逸:“你在双鹤斋也念了不少书,难道没看过‘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是啊,”风天逸点点头,指着允祕冷笑道,“孤家寡人嘛,你弑兄杀侄,没有朋友,这就是你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代价!”
李为怔住,回望一眼允祕,跪下告罪。
允祕放开了手中剑,看着风天逸蓄满泪水的蓝色眼眸,然后又转移到李为伏低的、几近佝偻的脊背上。他眨了眨眼,忽然卸了力,放开手中剑,瘫坐在那张最高的椅子上——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曾经孜孜以求的权利与位置,不应该最终是这样的。
风天逸默立,李为静跪,允祕安坐,勤政殿内半晌无言。
最后李为打破这番沉默,恭谨地从袖中拿出一卷图纸,道:“臣去验了工,佛楼已经按照雍和宫的制式改建好了,请皇上赐名。”
当初说过,要为之起一个与月地云居相配的名字。允祕看着风天逸,佛楼的名字他早就想好了,与月地云居相对,叫“日天琳宇”。他曾经想,修缮好的日天琳宇就送给风天逸,让他可以在佛楼报复曾经受过的屈辱。可是风天逸对出征南羽声嘶力竭的反抗让他突然失去了这样的兴致。允祕轻声道:“李大人,让人把双鹤斋也改建一番吧。梧桐院改了碧桐书院,不必再有别的书斋了。弘历曾说想要改叫它‘廓然大公’,我觉得不错,修座假山,建个亭子就好。”
李为犹豫着接了旨。允祕转而对风天逸道:“羽皇,你可知这番冲撞,我征南羽已然师出有名。”
风天逸心如死灰,颓然道:“求皇上网开一面……”
“你回去吧。”允祕打断他的话,道,“我给你机会回南羽做好防御,我很快会下令出兵。”
风天逸茫然地望着龙座,忽然举袖拭干眼泪,然后展开翅膀,当着允祕与李为的面,伸手拔下新生的飞羽,连带着一片血肉,露出羽翼中森然白骨。风天逸痛得浑身发抖,却恍然未觉地将沾血的金羽掷在殿中,笔直地跪在地上,笑道:“流杯亭若是加上栅栏,像不像我初来时所在的那个鸟笼?南羽质子风天逸,请赐流杯亭。”
在风天逸的请求下,李为为流杯亭题名“巴山夜雨”。
那年允祕从圆明园回宫之前,曾在巴山夜雨亭前驻足良久,最后留下一副楹联,道是:“便对残荷饮秋色,偏向云阙醉南风。”此后数十年在位期间,允祕鲜少驾临圆明园度暑,更未曾再造访巴山夜雨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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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史编·羽世家·后主第六》
羽后主风天逸,质囚帝京四十载,谨言慎行,未尝一错。帝依诺不征南羽。后主既殁,南羽无主,乃顺。设南羽郡,授汉字,统度量衡,通婚姻,后更名南郡。
百年后,南郡数更名,再无人、羽之分。
Th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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