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隼篇
“嘶,洛威……轻点……”子弹抓住床单,难耐地仰起脖子。
洛威故作委屈:“我忍不住嘛。”
不知道是对洛威感到歉疚,还是开始享受和洛威真正恋爱的感觉,那一次失败的正式约会之后,子弹开始试着解除自己在两人之间绝对支配的地位:去包容洛威偶尔无理取闹的撒娇,任由洛威安排奇奇怪怪的出游,或者让洛威在做爱的时候掌控主动。
子弹忍无可忍地推了推洛威,恶狠狠地威胁:“你不行就换边。”
“再给我一次机会……”洛威俯身吻住子弹,堵住他接下来的抱怨,尽量温柔地抽送着。很快洛威又会不自觉地加重动作,被子弹拧着乳头提醒又开始新一轮的循环。
那段时间有洪乐在旁边添乱,胜联内部还维持着表面的和平。子弹乐得看两个社团狗咬狗,甚至借着洛威和洪乐太子的宿怨故意挑拨太子来寻衅,让韩朗和东少焦头烂额。洛威看太子吃瘪也异常高兴,两个人可以说度过了一个蜜月期。
子弹有意回避裴尚轩,洛威向几个手下交代过,让裴尚轩随便做点什么就好。因为他和子弹走得近,大家常常会让裴尚轩去拿钱。洛威最清楚,钱固然重要,也被盯得最紧,裴尚轩迟早会出事。
所以当他告诉子弹,裴尚轩被警察抓了的时候,子弹即便知道洛威在其中推波助澜了,也没办法指责他,只是淡淡地说:“人家小朋友还要去念书啊,正好这次把他捞出来时间也差不多到了,让他别再来了。”
洛威碎碎念抱怨:“要念书就不要来混江湖啊。”
裴尚轩江湖经验浅,不仅被警察抓到了实实在在的证据,被审时也不懂得分辩脱罪。眼看着胜联好多事情都要让裴尚轩背下黑锅,子弹于心不忍,万般无奈去求韩朗。
韩朗向来想要争取子弹到自己这边,和老狐狸说话总是很累,子弹假装听不懂韩朗暗示的野心,又明里暗里借洛威胡家子的身份威逼韩朗在捞出裴尚轩的事情上出力。
韩朗最终无奈同意时,阴恻恻地笑着说:“希望下次不是这么卖力去捞你。”
子弹明白这是正式的宣战,却无从退让,只能静观其变。洛威载着他去警署接裴尚轩,三个人都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子弹哄孩子一般宽慰说:“好了,别怕,都结束了,你放心回去念书。”
裴尚轩很想笑,他在韩朗的法律援助下脱了罪,但还是背上了案底,很难说以他的高考成绩加上这样的案底,他还有没有学可以继续上。他哑着嗓子说:“好。”
就这么放弃了吗,裴尚轩?
“我可以抱你一下吗,子弹哥?”
子弹大大方方地抱住身量已经是个成年人的裴尚轩,拍了拍他的背,微笑告别:“再见,阿轩。”
洛威撇了撇嘴,但是念在是告别,大度地没有强行把他们拉开。
裴尚轩抬手蹭了蹭若有若无的眼泪,说:“再见。”
——我是说,再见。
——一定会再见。
~
“痛吗?”裴尚轩把手伸进笼子,抚过那些上过药的伤口,微笑着,“幸好,从海洛因到美沙酮,我这儿甚至还有一点杜冷丁,都能止疼。”
“很快就不疼了。”
“子弹哥,我等待了足够久了,我不会再允许你离开我身边……”
“做我的爱人有什么不好吗?任何你能想到的毒品,我都能供给你一辈子——多少人梦寐以求这样的极乐啊。”裴尚轩娴熟地从用注射器从安瓶里抽出液体,竖起针筒,仔细地排出空气,注视着第一滴药液从针头像眼泪一样落下来,他的语气那么温柔,“嘘——别哭啊。”
子弹连蜷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全身就好像浸泡在云朵里,空荡荡的,偏偏没有坠落。他什么也不能想,脑海中每一次火花的闪现都像是引发了一颗真正的子弹,把大脑炸得稀碎。他想要睡过去,就这样失去意识大概会是此刻最大的幸福。可是那也做不到。不同的药剂在身体里发挥着自己的作用:兴奋剂让子弹的大脑异乎寻常地活跃着,而镇静剂让他身体的所有机能濒临停滞。
多少天了——有静脉注射,有肌肉注射,也有从嘴里灌下去的液体或者药丸,或者从鼻子呼吸进去的烟气。用掉了多少种、多少量的毒品或者普通的药剂?体验了多少极乐欢愉多少无间地狱?子弹感觉自己抽离了出去,他甚至一直在看着裴尚轩用笼子里原本属于自己的那具身体在不断试药,裴尚轩提过的所有粉,冰,糖,烟,安瓶,气弹,邮票……而那一切似乎与自己无关。
他的身体虚弱地抽搐了一下,子弹突然回过神来,他注视着发青的手背上那根滞留针,维持他生命的液体就那样注入他的血管。
——为什么要维持下去呢?
子弹厌倦地想着,另一只手扯住像他的手指一样软绵绵的塑料管,把针拔了出来。回流的血液像花一样开在青白的皮肤上。
裴尚轩冷冷地说:“觉得自己恢复好了吗?”
子弹勉强抬头,只能看到裴尚轩垂下的手,手心里握着一根让他感觉很熟悉的钢筋。他无意识地咕哝了一声:“阿轩……”
“恢复好了的话,”裴尚轩用脚尖把子弹垂在笼子外面流着血的手塞进笼子,钢筋轻轻地敲着铁笼,带着几分笑意说,“恢复好了的话,我们开始做游戏吧。”
裴尚轩手中的钢筋一寸一寸划过接电的铁笼——哦是那根接着导线的钢筋,老熟人了。电流像猛兽一般在子弹的肌肉和骨骼中间肆虐,身体的疼痛与长久被药物搅乱的精神相比,反而是亲切的,子弹轻轻地咬住舌尖,没有泄漏出一丝呻吟。
钢筋划到了头,裴尚轩把手伸进笼子的缝隙,温柔地擦去子弹嘴角的血。子弹下意识偏头躲了一下,笼子就这么大,他终究躲不开。裴尚轩捏住他的下巴,自己蹲下身靠在笼外,别扭地举起手机,提议道:“别害羞啊子弹哥,我们一起自拍一张。”
子弹勉力握起了拳头,无力反抗。
“对了,忘了提醒你,子弹哥,不输液的话,我要喂你吃东西了。”
子弹眨了眨眼,没有反应过来裴尚轩指的是什么。输液堆积在身体里的多余的水分从未停止过向肾脏的转运,逐渐清醒的大脑接收到那一丝尿意。
“阿轩……”子弹迟钝地慌张起来,他试着蜷起腿尽可能遮住自己不着寸缕的身体,企图保留一点早已荡然无存的尊严。安静淌血的那只手祈求一般地伸出去,想要碰一碰裴尚轩的指尖,却只能勾住西装裤脚。
裴尚轩轻描淡写地退了一步,任由子弹垂下手,殷红的血洇染进深色的地毯,消失不见。
是忍受过很多折磨,很多疼痛。是可以接受那些折磨,那些疼痛。
可是屈辱?
身为警察,涉黑贩毒是屈辱吗?为友复仇,却带着未明的真相含冤而死是屈辱吗?如果只做一个愚蠢的、不会思考的人,还会在意这些可有可无的所谓尊严吗?
子弹忽然想起很遥远的记忆里有一个青涩的小法医,他曾经把自己肏到失禁,还有很多言语的羞辱,甚至差点掐死他。大概也是愤怒或者悲伤的,可是不知道是因为当时过嗨的海洛因的药效,还是因为他打心底里认定小法医是伙伴,那次经历并没有让他觉得失去了尊严。
哦,那次也和这个笼子有关。子弹靠着铁杆笑了起来,温热的尿液从身下涌出然后被铁笼迅速冷却。他用尽所有的力气,呜咽着请求道:“放过我吧,阿轩,放过我,我会听你的话……放过我。”
裴尚轩深情地望着一身狼藉的子弹,说:“我知道我从来、也永远都不是你的海洛因,但你是我的。”
~
学生仔终于在这个复杂的世界消失了,随后消失的是胜联的死对头洪乐,然后韩朗的野心翻到了明面上。胜联的情况越来越复杂,子弹同洛威自保都有困难,更无暇再去关心其他。
之前东少和韩朗明争暗斗,子弹只看着洛威让他保存实力,自己在韩朗和东少之间左右斡旋,把两边的人都整了个七零八落。
韩朗恼羞成怒,联合韦峻轩设计杀了胡冠佑,嫁祸雷光。不用子弹提醒,洛威也知道一心扮孝子,找姐姐哭惨,胜联内部其他的一切都交给子弹去挑拨。
等到韩朗带着洛威追杀雷光,洛威虽然知道子弹留着雷光还有用,却无从拒绝韩朗,只能当着众人的面枪杀雷光,以免韩朗抢先对自己或者子弹下手。
然而子弹却受到了很大的打击。雷光的死让他失去了一颗重要的棋子,更糟糕的是,洛威在韩朗的逼迫下,在逐步脱离他的控制。
“我当时没有别的办法啊。”洛威闷闷地捏着啤酒罐,嘎吱嘎吱。
“我知道。”子弹烦躁地在脑海里推演着计划应该怎么改动,避重就轻地解释,“你是知道的,我最初进胜联全靠雷爷认可,你就这么杀了他,我实在是……”
洛威把手里的罐子扔到对面的墙壁上,有些不耐烦子弹执着于雷光的死,提醒说:“老头子那一拨人不死光,谁会真的同意让我上位?现在韩朗和东少狗咬狗,我姐不会要黑道的生意,这就是我最好的机会啊。”
子弹嗤笑一声:“东少哪里是韩朗的对手……你要是那么有种,韩朗逼着你杀雷爷的时候你怎么不调转枪头直接崩了韩朗?”
“那怎么办?胜联要姓韩了吗?”
“给你也不是姓胡,你还年轻,忍他两年又怎么样?爬得越高,摔得越重。”
洛威大声抱怨:“我已经等得够久了。”
子弹的脸冷下来,说:“那我帮不了你,我们各行其道吧。”
“你要投靠韩朗了是不是?我给不了你荣华富贵,韩朗可以给你,你就要放弃我了是吗?”
“荣华富贵?”子弹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仿佛听到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他看着面目狰狞的洛威,轻轻说,“我自己当坐馆要比扶你当坐馆容易得多,洛威,这几年我对你如何你自己摸着良心掂量掂量。”
洛威破罐子破摔:“是啊,我早就想问你,你为什么愿意推我上位?因为我好肏?还是因为我够蠢,能够被你操控还能给你挡下那些明的暗的算计?”
虽不中,也不远矣。子弹心中哀叹了一声,看来真的到了不得不放弃洛威的时候——他已经不信任自己了。或者说洛威从来没有真的信任过自己,他们这些年一直都只是各取所需罢了。子弹搬出那个吵架金句:“你要是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子弹和洛威就此决裂,此后的一两年里,子弹效忠韩朗,失去子弹帮助的洛威手下势力被韦峻轩一点点吞下去,他只能靠着胡家血脉几次只身游走在生死边缘。韩朗为了扶持韦峻轩上位,终于向子弹下手将他扔到了泰国。彻底失去子弹踪迹的洛威绝望之下向韦峻轩称臣,没过多久,商界新星裴尚轩斗垮胡冠佑曾经名下的所有企业,又纡尊降贵来到胜联结义厅,软硬兼施,制造了一整条完整的证据链,把韦峻轩捅给警方,软禁韩朗私刑逼问子弹的下落,其他人留归己用,成为实实在在的胜联坐馆。
洛威望着红袍关公像前萨摩耶衣冠楚楚,终究还是神色平静地跟着其他人叫:“轩哥。”
裴尚轩露出微笑:“我还以为你至少会叫我一声萨摩耶呢——真为子弹感到不值得啊。”
洛威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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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种药物的滥用带来的成瘾效果要更明显。子弹服软后,裴尚轩用海洛因给他戒断了其他的毒品,又用美沙酮把海洛因的量降下来。子弹能做的只有呆在这座房子里,做裴尚轩的禁脔,满足他的一切需求。
好在裴尚轩仍是迷恋他这个人的,习惯和子弹呆在同一个空间,喜欢抱着他亲吻他缓解自己的焦虑,谈生意打电话全都不会避开他。以子弹对这块毒品市场的了解,能清晰地听出裴尚轩的重心在从泰国转移向内地……子弹还记得自己最后的机会,只要能去深圳,就还有一点扳倒裴尚轩和胜联的希望。
子弹假装毒瘾提前发作,骗到美沙酮藏起来,自己缩减服药的频率。再扮作神志不清地向裴尚轩撒娇求欢,降低他的戒心。
等到裴尚轩露出要去深圳走一趟的意思,子弹不安地在他身上磨蹭,纾解欲望,小声问:“你要走吗?”
“还没定呢,去的话最多两天就会回来。”裴尚轩抱起他,温柔地放在床上,轻笑着松开自己的领带,“你在家要乖。”
“你要留我一个人吗?”子弹挺起身体,抱住裴尚轩,也顺便隐藏自己的表情。
裴尚轩迟疑了一下,问道:“你想和我一起去吗?”
“带着我吧……”子弹翘起嘴角,熟练地解开裴尚轩的皮带,握住他,带着俏皮的笑意勾引道,“你难道不需要我吗?”
好像确实是个更好的选择。裴尚轩轻轻地喘息了一声,俯身吻他,却依然在犹豫。
“给我药……”子弹眯起眼睛,吐掉喂到嘴边的美沙酮的药丸,张开腿,露出笑容,“我要海洛因,或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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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尚轩不在的时候,子弹想方设法向外面传消息,他只能寄希望于洛威还没有完全放弃自己。好在最终洛威假扮成擦玻璃的蜘蛛人落到了他面前。
子弹开门见山地问:“我要干掉裴尚轩,你帮不帮我。”知道洛威依然派人守着裴尚轩这处房子,子弹顿时觉得自己有了几分底气。
洛威抿着嘴唇,说:“当然帮。”
子弹懒得分辨洛威这次是纯粹为了坐馆还是念着他们之间还有几分情意,趁着自己还清醒,果断安排:“你有办法去深圳吗?”
“韩朗倒是留了一条偷渡的路……”
“好,裴尚轩一个月内一定会亲自去一趟深圳,你想办法跟过去,然后把他的行踪报告给这个号码。”
洛威有点跟不上,问道:“这是谁?”
子弹模棱两可地回答:“深圳的朋友……他们来不了香港,只能在深圳起作用。”
洛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是知道子弹在深圳倒卖假钞的事迹的,只以为是子弹当初的黑道伙伴,因为身份原因不能过关。
“他到时候应该会带毒过关,让他过去……这个号码的主人,姓程,他会告诉你怎么做,如果是你不能接受的建议你可以直接和他说,不要擅自行动。”子弹已经把所有可能预想了一遍,被药物侵蚀的大脑已经不能容忍他再和以前一样算无遗策,在深圳可能发生的一切变故只能靠程队去应变。
裴尚轩不会携带货物或者样品,他带在身上的毒品只会是子弹随时有可能需要的海洛因——只有让警方人赃并获,深圳公安才有权直接抓捕裴尚轩来准备下一步的审判,胜联坐馆向内地渗透的实据也能够让他们和香港警方谈条件共同打击胜联,去真正肃清香港毒品市场。
子弹看着裴尚轩把不到十克海洛因密封好,固定在咖啡纸杯底部,拿在手里大摇大摆地过了安检。裴尚轩帮他做了一个总裁助理的合法身份,入关时没有遭遇任何刁难。
入住酒店时,子弹看到在大堂收起报纸离开沙发的程予人,于是不动声色地坐下,找到坐垫缝隙里的追踪器藏在身上。
知道会一直有警察盯着自己,子弹感觉安心了不少,等到跟着裴尚轩去见接头人时,程予人及时收网,分别围住双方。裴尚轩也有准备,护着子弹找到早先布置的枪。
子弹不再犹豫,劈手夺过手枪,稳稳地指向裴尚轩,现出身形。立刻有一支小队配合子弹控制住裴尚轩,便装的警察们最终靠手铐暴露了身份。
裴尚轩甚至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只是看着子弹,眼中的震惊逐渐转化成浓重的悲哀。
原本准备出来帮忙的洛威看到手铐更是惊疑不定,躲在隐蔽处进退失措。子弹悄悄地跟了上去,两人走到子弹觉得足够安全的地方,停了下来。子弹不知道洛威猜到了多少,一时无言。
洛威倒是一如既往的没心没肺,没有怀疑子弹,只抱怨:“为什么是警察啊,这边居然会报警打击对手吗?这样还是太不光彩了……”他摘下棒球帽,抓了抓头发,“社团的事情,靠扯鹰来赢,我还有什么脸回胜联。”
子弹看着他,又是欣慰又是无奈,迟疑着问:“洛威,你还有办法偷渡回去吧。”
洛威一副很头疼的样子:“我是没问题,但是我带不了你,你又不能用萨摩耶弄的那个身份,怎么回香港?”
“我不回香港了,洛威。”子弹退了一步,轻描淡写,“我本来就是深圳人。”
“你露了脸,那群公安找你麻烦怎么办?在香港我们还有律师……”
“洛威!”子弹又退了一步,他忽然想起和洛威仿佛真正的恋爱的那段时间,又想起自己一直想对洛威说的抱歉,于是笑了笑说,“洛威,你不是问为什么是警察吗?我在深圳没有朋友,他们是我的同事。”
同事吗?刚才微不足道的打斗消耗了太多力气,子弹感觉骨髓里又产生了那种熟悉的痒……深圳的警察们会承认一个有毒瘾的同事吗?
洛威懵在那儿,气极反笑:“你是公安?”他一把扯下帽子,在手心抽了两下,来回走了两步,低声咆哮,“江sir,你现在打算抓我了?你的手铐呢?”
“对不起洛威……我现在没有缉捕的权力。”子弹低声哀求,“你回香港吧……能不能……以后,不要贩毒了。”
洛威把棒球帽摔到子弹脚下,大声吼:“你管我?!”他还想再说些什么,狠狠地抓了抓头发,还是转身快步走开了。
程予人率队找到在大雨里昏迷不醒的子弹的时候还以为他是单独追击然后被洛威打伤了,匆匆送他到医院却没有检查出任何外伤。程予人在病床前守了一会儿,等着子弹很快醒来,却还显得虚弱,手有些颤抖。程予人顺手给他掖了一下被子,仿佛闲聊又仿佛警告:“别担心,香港警方已经布防了,洛威无处可逃。我知道你还是对他心慈手软了,不过也好,算是卖给香港一个人情。”
子弹看了看周围的环境,注视着自己止不住颤抖的手,苦笑着说:“医院,没给我验血吗?”
程予人警觉地坐直身体,问道:“怎么了?”
子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抓获胜联坐馆,我是不是也算立功了,给我个风景好一点的戒毒所单间,这要求不算过分吧?”
程予人霍然起身,出门去催验血的报告。检验证实了子弹血液中还有残余的海洛因代谢后的吗啡类物质。程予人不忍拒绝子弹这并不过分的要求,知道他是不愿意别人看见他戒断反应时尊严扫地的样子,安排了没那么像监牢的普通病房给他。
裴尚轩的审判和定罪还会是一个很长的过程。程予人带子弹去过一趟,想让他劝裴尚轩多主动交代一些。
裴尚轩本来以为只是例行审问,懒懒散散地跟着看守走出来。看到子弹的瞬间,裴尚轩面色大变,霍然转身往回走,然后被看守按到审讯椅上。他愤怒地用戴着手铐的双手捶了一下困住他的小桌板,金属碰撞的声音在小小的讯问室格外响亮。
子弹垂着眼,看着手铐内侧的尖齿没入裴尚轩手腕的皮肤,血迹洇散在雪亮的手铐上。
有子弹在一旁,裴尚轩拒不回答程予人提出的任何问题,只在最后才看着子弹平静地说:“要是你一开始就告诉我,你是警察,该有多好。”
子弹无言以对。程予人为他帮腔:“你做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到头来还想归罪于一个无辜的人?”
“无辜?”裴尚轩笑了笑,他抬头看着子弹,想起最初那次,子弹帮他从警署作证脱身,潇洒地自我介绍:“子弹,不用谢了!”在那之后的许多年里,都是这样一幕支撑着他去拼去闯——不论是作为学生仔躲在子弹的羽翼之下,还是作为商界新星黑白通吃,亦或是作为闯入者吞并胜联。他疯狂地渴求那个人那一瞬间的不以为意,即使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永远不可能拥有那样的子弹。裴尚轩低下头,笑着说:“如果说无辜,我和子弹sir半斤八两罢了。”
子弹迟钝地眨了眨眼,没有理会他,他忽然想到要问自己:“我不无辜吗?难道所谓卧底的名号只是为了自己良心所安,我这些年所做的一切——也应该得到法律的制裁吗?”
最初,他只是为了五折的死加入胜联查清真相,甚至继承五折的遗志继续卧底,然而这些年他都做了什么呢?让洛威泥足深陷,让裴尚轩误入歧途,他既没能杀死或者让法律制裁直接害死五折的凶手韩朗和韦峻轩,也没能截断胜联的糖路甚至任由裴尚轩把生意铺到了深圳……而自己身为缉毒警,染上毒瘾……
——我究竟做了什么?
信念的崩塌犹如荒原大火,席卷过所有那些曾经咬牙承受的苦难,不留痕迹。
回医院之前子弹问程予人:“他会怎么判?”
“那不是我们能决定的。等我们审完,会有检察官提起公诉,最好的结果当然是死立执,但是荀检说证据不够,可能会是无期或者死缓吧。”
去见裴尚轩是子弹的最后一次外出,在他戒毒成功之前都要呆在程予人为他安排的风景还不错的病房里,医生会为他设计合适的戒断方法。
“你体内的毒素含量不低,目前最好的办法还是用替代剂缓解一下成瘾症状,主要靠你自己的意志力了。”
子弹有些恍惚地看着面前颜色诡异的液体,淡淡问:“这是美沙酮?”
医生宽慰说:“如果你觉得水剂比较难接受,我们也可以给你换成片剂。”
子弹摇摇头,试着端起纸杯,医生阻止说:“我们建议你在忍受不住的时候再用药,程队长和我们相信你的配合意愿,在初期能够给你供应足量的美沙酮,但是希望你能尽量少用。”
杯子上的手指一根一根松开,子弹轻松地笑了笑:“我听说过,美沙酮也会成瘾……而且更难戒断。”
医生没有否认这一点:“希望它能帮你挺过去。二十四小时都会有心理医生值班,如果你需要,随时按铃。”
“知道了,谢谢医生。”
化学药剂散发着熟悉的味道,子弹看着医生离开,锁上房门。
正如裴尚轩想把美沙酮贩售到内陆的野心,内地根本还没有意识到替代剂作为流通毒品的可能性,甚至没有医生想过给他检验一下血液里美沙酮的残量。只有子弹自己知道他身体早就习惯了美沙酮的作用,这样的替代疗法对他来说完全没用,甚至只会让他越陷越深。戒断海洛因可以用美沙酮,那戒断美沙酮呢?目前无药可解。
子弹忽然回忆起那些不同的毒品带来的不同幻觉,比起冰毒带来的那种虚妄的荒诞,被叫做邮票的LSD给人的幻觉最真实,就好像走进回忆里,那些美好而虚幻的梦境才是世界的本真。
他闭上眼,看到裴尚轩带着血色的手铐,洛威摔下棒球帽的愤怒,还有,五折的坠落。
五折像在篮球场旁边一样笑得灿烂,他说:“子弹,你看,这些他们说是极乐的东西,带给我们俩的居然全都是痛苦。”
“五折啊——”
“你后悔吗?”
五折这样问道。子弹睁开眼睛,注视着桌上的纸杯,药剂安静地被困在那个薄薄的纸杯里。这明亮的橘黄色代表着什么呢——还记得香港湿地公园的候鸟有橘黄色的脚爪和喙,那种鸟叫什么名字来着?过去与未来,全都消融在那半杯美沙酮里。
子弹缓缓爬上了窗台,夜色安静。
即使没有人去看,候鸟也如约来去。
Th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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