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关怀(3/4)彼岸章

《庆余年》小说-范慎&《庆余年》电视剧-滕梓荆

彼岸章

——关于死亡我也知之甚少

“今天要和我一起去复健吗?”

又是美好的一天开始了。范慎扒拉着便利店的袋子,思考要挑手撕面包还是橙子蛋糕。

滕梓荆叼着牙刷在倒热水,含混不清地说:“去呗,我在哪等都一样。”

范慎已经拆开了橙子蛋糕,被那片糖霜橙子酸到了,皱着脸没回答。滕梓荆憋着笑没把满口的牙膏沫喷出来,端着热水回卫生间去漱口。

范慎在医生指导下复健的时候,头几次滕梓荆就在边上的家属等候区和其他病人家属一起看电视,连着两次被热心阿姨搭讪,“不善交际”滕梓荆最后都只能红着脸赔着笑“对对对”“是是是”“不不不”等着结束复健的范慎来解救。再之后滕梓荆就拒绝和其他家属坐得太近,范慎就会随手把自己的手机扔给他自己看剧或者看书。

“这对我了解这个世界很有帮助。”滕梓荆一本正经地握紧了手机。

范慎看着屏幕里半集打戏都没几句台词的枪战片没忍住吐槽:“我觉得跟阿姨多交流一下更有帮助。”

“我已经知道阿姨家侄女婿的工作单位里的某个漂亮小姑娘生了个多聪明的小孩了。”滕梓荆头大道。

“阿姨没说给你介绍个漂亮小姑娘啊?”

“当然有啊。”

“那你怎么说?”

“照实说啊,我儿子都六岁了。”

范慎感觉这话听着不是滋味儿,转而问:“我有新消息吗?”

“快递电话,说给你放快递柜了。”滕梓荆把手机递回来,“还有几个小红点我没点开,你自己看吧。”

范慎看了一遍,说:“那咱们先去取快递吧,一会儿我得去王医生那儿看看,可能要换药了。”

“好转了?”滕梓荆随口问道。

“自然没有。”范慎低下头,现在要是让自己拄着拐从病房走到复健中心,可能都撑不住接下来的运动了。滕梓荆无微不至的照顾让他忽视了肌肉的萎缩在以一种不可察觉的缓慢坚定地持续着。复健中心的医生说,冬天转冷时轻微的恶化是正常的,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也会自然好转起来。范慎没有问如果到时候没有好转怎么办。

取完快递经过护士站的时候有病人家属在和护士长争执,住院住久了,范慎不用听都知道双方那些车轱辘话。滕梓荆来的这些天基本上都没注意过护士站,倒是第一回遇到,脚步不由自主就慢了下来,在仔细听着双方的争辩。

范慎专心拆快递。

等到两个人都比较熟的小护士楚雅被激动的病人家属搡了一下,滕梓荆停下了。范慎正要说“你想去帮忙就去吧”,话还没出口就发现自己连人带轮椅被摆到了不碍事儿的墙角,余光中一个人影已经冲了过去。

滕梓荆也没有莽得直接出手,只是拦在了护士们面前,把她们和激动的家属隔开。

心知不会真有什么事的范慎在角落里脑补了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然后仔细思考了一下楚雅会怎么开口感谢滕梓荆。想到传统的“以身相许”桥段时,范慎赶紧打住,再看向楚雅的目光都多了些莫名其妙的敌意。

一看就是“练过的”的滕梓荆让病人家属迅速地决定君子动口不动手,平缓语气和护士长交流起来。

还没怎么动作就结束了让滕梓荆也有点懵,只得讪讪地回到范慎身边,继续推他去找王医生。范慎拆完了快递顺手把外包装递给滕梓荆,滕梓荆接过,扔到下一个垃圾桶。然后范慎又把里面的小盒子也递给了滕梓荆。

滕梓荆愣愣道:“啊?”

“送你的。”滕梓荆迟疑接过,是和范慎同款的一支手机。范慎整个人放松靠在轮椅上,懒懒地解释:“今天25号,是圣诞节当天。圣诞节是要互相送礼物的节日,这是我给你的圣诞节礼物——现在这时节,没有手机还是不行。”

滕梓荆提出疑虑:“互相?”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全身上下,从头到脚大大小小都是范慎给置办的,自己还完全靠范慎养活,不知道能有什么回赠给范慎的。

范慎原先倒没想到这一层,只顺着说:“对啊对啊,你也要给我送点什么。”

从推范慎到王医生那儿排队问诊,到最后回到病房。滕梓荆当真沉默下去,冥思苦想自己能送范慎什么。

回病房之后范慎给滕梓荆的新手机装上了卡,存上了自己的号码,照着自己的喜好给滕梓荆装软件。滕梓荆就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范慎介绍,继续思考。认真的样子让范慎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放下手机说:“别想了,我就随口一说,你别当真。”

“我倒是确实有一样东西可以送你。”

刚才滕梓荆给护士们解围的样子又冒出来,范慎脑子里堆满了“以身相许”。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滕梓荆卷起衣袖,摸出了手臂内侧那把小匕首,双手递到范慎面前。

“卧槽,”范慎震惊,“你身上还有刀!我还带你坐了那么多次地铁!”

滕梓荆没料到范慎这样的反应,一时愣在当场,不知道怎么开口。

范慎挥了挥手,赶走脑子里的“以身相许”,说:“你说你的。”

“这把匕首可以藏入皮肉,不会被轻易发现,是我们做探子杀手被抓时用于最后一击或者为免严刑拷打干脆自尽的。”滕梓荆续道:“刚刚到这个陌生的世界时,我想过用这把匕首一了百了。”他想起从范慎病房门口的窗子望下去的那片明月高挂的宁静景色,不由得露出温和笑意。

范慎瞪大眼睛,坐直了身子。

滕梓荆把匕首塞到范慎手里,范慎处于惊讶之中来不及反应,滕梓荆唯恐他不收,索性自己掰着范慎的手指让他握紧这把小匕首。然后方道:“想自尽,是因为不知道这个陌生的世界上,我孤身一人还能为谁而活,又为谁赴死。多谢你教我在这个世界上,人人都可以为自己而活。我送这把匕首给你,是想说,我不会再想要轻易结束自己的性命。我许诺你,会陪你到病愈出院。”

范慎用自己的力量握住了匕首,欣慰一笑:“这倒真是个好礼物。”他又展开手掌打量了一下这柄薄刃,因为病情恶化而有些失落的心情似乎也有了些弥补。他伸手拍了拍滕梓荆的肩膀,调笑说:“生死这样沉重的话题,也能被你说得和这刀一样轻飘飘,不愧是死过三回的人。”

滕梓荆也跟着笑出来,正要说什么,楚雅推着小车过来了,大声说:“二床范慎,打针了。”然后压低声音,“抱歉打扰你们俩了。”

范慎苦笑伸出手给楚雅打针,楚雅给滕梓荆解释说:“王医生开了新药,从今天开始每天加一小瓶,打一周再去看看。”

范慎莫名其妙:“王医生和我说过了,你为什么要再说一遍。”

“我得交待家属啊。”楚雅眨了眨眼睛,手下利落地把压脉带绑在范慎手臂上,调侃说,“你说你平时不声不响的,在哪找的这么帅的男朋友啊?”

“不是……”范慎随口反驳了一句,下意识回头去看滕梓荆,滕梓荆居然毫无反应,维持着他一直以来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仿佛事不关己一样注视着护士扎针。

楚雅没打算听范慎解释,笑嘻嘻地扎完针推起小车就跑。

滕梓荆却突然叫住她:“诶……姑娘,像刚刚那样的事情……”

楚雅和范慎都吓了一跳,以为他要郑而重之地解释八卦,滕梓荆只是自顾自慢吞吞道:“如果再有不讲理的人欺负你们,可以随时来找我,我练过武,可以替你们撑腰。”

楚雅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了谢,急匆匆地离开了。

范慎失笑,躺倒看着一脸莫名的滕梓荆,说:“我还以为你要解释男朋友的事情。”

“那有何好解释的。”

范慎心中窃喜,忍着笑问:“你是不知道‘男朋友’的意思吗?”

滕梓荆这才微微皱了皱眉,道:“猜到了,不过解释了难道就能改变她的看法吗?越描越黑罢了吧,更何况我觉得小姑娘也未必就当真了。”

“喔,你倒看得通透。”范慎又想起了自己脑补的小护士对滕梓荆的以身相许。

滕梓荆淡淡道:“反正你我心中坦荡。”

范慎咬咬牙,心想起码自己是没那么坦荡的。只好另起话题:“你刚刚又算是行侠仗义了吧。我每次也想帮帮医生护士们,又打心底里怕惹祸上身。”

滕梓荆摇头道:“你这身板,去了确实惹祸上身。”

“这就是普通的小市民的热忱,”范慎指了指自己,又指向滕梓荆,“和你这种本能的共产主义者的区别啊。”

“别——”滕梓荆失笑,又肃然道,“人与人在能力上是不一样的,我只是一介武夫,但是你学问好,自然应当在不同的领域实现我们的行侠仗义之心。”

“那倘若没有武功,也没有学问呢?是不是就不可能具有高尚的品格,去实现伟大的理想了?”

滕梓荆哑然。

范慎继续说:“有个作家,写西方——就是会正经过圣诞节的人们——的骑士精神,也类似于侠客,说‘死一千个平民,我没有感觉;死一个英雄,我痛哭。’你怎么看?”(《文学回忆录》引Jean Froissart)

“自然不对!”

“那如果这个英雄活着就能拯救数万平民呢?”范慎追问。

滕梓荆压平嘴角,半晌方颓然道:“那一千平民也该一一哀悼。”

范慎又问:“那你觉得医生算这样的英雄吗?”

滕梓荆认真道:“医生是,护士也算。”

“给你看看这条新闻和大家的评论。”范慎把滕梓荆的手机递给他,顺便说,“我给你绑了张我的卡,密码全都是191203,你在这个世界的生日。”

滕梓荆接过手机,屏幕上是“近期暴力伤医事件汇总”,他随手划了一下,诧异道:“这么多?”

“这些还只是比较严重的。”范慎对最近的伤医新闻也极度气闷,“他们本来都是英雄的。”范慎缩进被子里自顾自闭上了眼睛。

滕梓荆抬头看了一眼吊瓶里剩下的药液,估量了一下时间,开始埋头看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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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过的类似的事情多,虽然我为被伤害的医生们鸣不平,有时候我会觉得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医闹的做法。”范慎小声嘀咕,“如果换我在那样的情景之下可能也不会冷静太多。”

滕梓荆皱眉:“可是医生也是人,杀人是不对的。”

“情绪激动之下哪里还想得到是非黑白,无非是凭本能行事而已。”

“即便是本能,也应当有所权衡。”

“选择死一万个平民还是一千个平民很容易做出决定,但是一个人和一个人就值得权衡了,或许对于你我来说,一个权贵和一个平民也还是平等地位的,但是如果,是一个亲人和一个陌生人呢?做出选择是不是又变得简单了?”

滕梓荆语塞。自己在鉴查院任职期间,杀伤过的人数不胜数,而自己是为了什么?绝非年少时所坚持的公平正义,归根结底是为了家小妻儿的性命。自己有什么资格指责别人为了拯救亲人的生命而发生的愤怒?刚才所反驳的那一句“医生也是人”像鞭子一样抽到了自己的脸上。他曾经的目标们,不也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吗?

范慎被滕梓荆的沉默惊到了,连忙解释:“我我我……我没说医闹是对的啊!”

“不,不是你的问题,我只是觉得……羞愧。”滕梓荆苦笑,如实道,“我曾经为了亲人去伤害别人,却在这里谴责和我同样选择的人。”

“那怎么能一样!”范慎明白了滕梓荆纠结的点,大声反驳,“他们是违法的,你只不过是执法者!即使你维护的不是公平与正义,那也是按照可以维护绝大多数人的法条在执行任务。”

滕梓荆冷笑道:“鉴查院早就不是最初的那个鉴查院了,它也只是少数权贵手中的工具而已。”

“那也不一样……”范慎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挠挠头,下结论说,“总之医闹是不对的,你不一样。”

“其实就好像你说的,亲疏有别,我们在这里讨论别人所选择的生死对错总有一种慨他人之慷的感觉。”

范慎点头同意,说:“那就还是说自己吧——比如说,为什么人会那么害怕亲人的离开呢?甚至不惮于向他人举刀。就像我,无父无母也过好了这么多年,也没有什么不能过来的,但是我还是会害怕回想起离别的那个瞬间。”

滕梓荆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因为心里有他们。”

“是爱。”范慎替滕梓荆说出那个日常之中有些难以启齿的词,如同咏叹,“愈是深爱着某样事物,死亡的意义便愈沉重,失落感也愈深刻。”(《向阳之诗》)

爱,终归是令人愉悦的概念。譬如一见如故的朋友的相遇,譬如久别重逢的爱妻的拥抱,譬如未曾谋面的幼子的承认……滕梓荆重新收拾了一下心情,嘴角挂起轻笑。

“我想了很久,大家害怕的所有东西,怕虫子,怕黑,怕痛,怕身边的人的离开,归根结底无非是害怕自己最终的死亡。”范慎觉得自己的结论非常有智慧。

滕梓荆饶有兴趣地歪头问道:“你不怕死吗?”

“倒不是不怕,只是虽然我在医院住了很久,但是能吃能睡,没有痛感,总让我觉得我离死这个地步还很远。”范慎说,“就好像从读书的时候就相信着,拼过这一次,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虽然后来也没有那么好,但是终归是从来没想过,如果没有熬过去会怎么样。”

滕梓荆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忽然想到在牛栏街的自己是不是也存在着那一点侥幸,觉得拼过这次就好了——也不是的,刀山火海,身死魂消并不是说说而已。自己与范闲结识本就是为刺杀,这条路从一开始走就是要命的步步艰险。滕梓荆身为杀手,对生命凋零之轻易是再清楚不过了。倘若当时心存侥幸,就应该是转身逃离。能与兄弟并肩作战,与高手决战而死,是属于武者的荣耀。

那么滕梓荆怕什么?

他抬头看着范慎,甚至是颇为得意道:“我不怕死。我只怕连累家小亲朋,怕世间无辜蒙受同样的迫害。”

范慎似乎早料到他这样的回答,同样得意一笑:“那我可不可以说,你怕的是侠名有亏。”

滕梓荆略一思索,颔首同意。

“那失去侠名,算不算一种思想上的彻底死亡?”范慎看着手背的针头,低声说:“身体的死亡还不意味着真正的死亡,被人唾弃了,被人遗忘了,那才是真正的死亡呢。”

“我觉得好像哪里不对……”滕梓荆说不出“偷换概念”的论点,只是本能地觉得范慎在投机耍滑。

人的皮肤会破,头发会掉,肉和内脏也会腐烂消逝吧。那么,人,人的本性,会寄宿在骨头里吗?还是会随着肉和内脏一起腐败消逝呢?”范慎又想到了合适的句子来解释自己的观点,他抬头问滕梓荆:“你不相信灵魂的存在吗?以灵魂的淬灭作为真正的死亡,有什么不对吗?”(《狂骨之梦》)

“可是灵魂和别人的记忆,就像是真正的我和别人眼中的我,当然会是不一样的。”

范慎惊讶地说:“你还真是有哲人的天赋,居然区分出了不同的自我。”

“我只是顺着你的话说。”滕梓荆耸肩。

范慎小声吐槽:“你明明是逆着我说。”

滕梓荆失笑,“别想那么多了,每天都想着死,是不是不太好?我听医生说,你需要有积极的心态去面对你的病。”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范慎理所应当地说,“懂得死亡才会好好活着。”(《庄子》)

死过三次的滕梓荆无可无不可地端起水杯,笑道:“好吧,敬死亡。”范慎举杯与他相碰,杯口平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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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慎总说趁自己还能动,一定要多出去走走,以免以后后悔,正好还能带滕梓荆认识一下北京和这个世界的一切。决定去向的方式也很随意,除去需要身份证的几处大景点,范慎会问:“古迹、艺术展、商场还是公园?”古迹讲历史,艺术展讲文化,商场讲现代化,公园就比较随心闲逛而已,反而是滕梓荆认识一些草木,哪些能吃哪些有毒,可以反过来讲给范慎听。范慎住院期间读了一肚子闲书,正好用来给滕梓荆瞎忽悠。

到后来逛得多了,滕梓荆有时候会随意组合这几个分类,比如说“艺术展加商场”,范慎就想到了芳草地那个摆设大量艺术品的购物中心,两个人看着商品的价签各自憋笑,最后一起逃到街对面地铁口吃烤冷面。范慎想起另一个地方,苦笑着说:“还有一个艺术区名字和芳草地很像,但是风格是两个极端,可惜交通不方便,你带着我更累。”

滕梓荆在仔细挑他不爱吃的洋葱,头也不抬道:“你可以讲。”

于是范慎就紧着那些自己并不完全了解的词,比如“先锋”、“后现代”、“自我剖析”、“隐喻”去给滕梓荆讲最普通的底层生活与最肆无忌惮的艺术夹杂的草场地——反正滕梓荆也不懂。

2019年的最后一次出游滕梓荆选了“古迹加公园”,范慎有点不确定地提议:“元大都遗址公园?我也还没去过,听说有古城墙。”

元大都遗址公园是个长条形,滕梓荆推着范慎从一头走到另一头,完全没看到什么城墙。最后两人停在小水沟旁边,看老年人练舞。

范慎困惑地说:“不对啊,既然是遗址公园,肯定得有遗址吧,这一长条全是什么?”

滕梓荆在扭头看两只大胆的喜鹊在土坡上追逐,随意摇头道:“闹中取静,风景还不错。”

确实是闹中取静,范慎都能看见马路对面的地铁站。唔……地铁站?范慎看着“北土城”这个站名,又回头顺着滕梓荆的视线看了看那个土坡。“该不会,城墙遗址是说这个土坡吧?”

滕梓荆呆了一下,道:“有道理……元朝离现在很久远吗?”

“还好,也就不到一千年。”

“……”滕梓荆缓了缓,“那我觉得还挺久的。”

范慎掏出手机搜了搜,所谓城墙遗址还真是这一长条土坡,不由得唏嘘:“真想不到。那么多朝代的兴衰之后,还留存在这里的居然是这样一道土城。”

滕梓荆再看向打闹喜鹊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凝重,感慨道:“真不知道人造的东西是太脆弱还是过于刚强。”

“反正人很脆弱。”范慎扫了一眼自己日渐无力的双腿,又扯着滕梓荆说,“你看你看那个老太太跳得多妩媚!”

滕梓荆瞬间想起自己在医院被阿姨们调侃的情景,感觉脑壳痛。

范慎奇怪问:“怎么了?”

“没什么……我在想她们会不会也有年纪合适的女儿介绍给我……”话说出来滕梓荆自己都没忍住笑。

范慎哭笑不得:“你儿子都六岁了,还惦记别人家闺女!禽兽。”

“或者有孙女让我给儿子定个娃娃亲也好。”

“你儿子皮吗?”

“男孩子嘛,”滕梓荆笑着摇摇头,“天天到处疯跑,爬树,他娘每天都要给他补衣服。”

范慎注视着滕梓荆眼中的温柔,问:“他叫什么名字?”

“我没太叫过他的名字,就儿子、孩子地喊,反正也就他一个。他的大名是我妻子起的,叫,滕还。”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范慎叹了口气,“人未还,也是个好名字。”

滕梓荆强笑道:“本来我想着我回来了,孩子也不应该再背负着这个,就准备找范闲改一个讲究一点的,不过还没来得及提,我又没了。”

“范闲……”范慎摇头嘲笑,“就冲他自己这名字,我觉得他就起不出好名字。”

“噗,”滕梓荆没忍住笑,补充道,“顺便一提,他爹叫范建。”

范慎嫌弃地皱眉撇嘴。

滕梓荆反而起了兴致,提议道:“不如你来帮我儿子拟个名字?”

范慎缩了缩脑袋,拒绝说:“我只会掉书袋。”

“说说吧。”

范慎咬着嘴唇想了许久,才说:“滕在流,是不是有点怪,像什么武侠小说的角色。”

“是挺像大侠的。”滕梓荆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问道,“典出何处啊?”

“有一名篇,叫《滕王阁序》,你不是姓滕吗,我就想到这篇文章了。这篇文章洋洋洒洒引经据典都是为了最后一首《滕王阁诗》做铺垫,这首诗的后两联是这样的: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范慎越解释越觉得自己在牵强附会,自暴自弃地说,“所以就挑了其中两个字。时间流逝,朝代更迭,但是长江会像这座土城一样做一个见证者,径自流淌;希望令郎独善其身,一生无祸。”

“听起来像是在以我为反例,那很好,”滕梓荆点头,郑重道,“滕在流,我记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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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的公历新年在周三,没法调休,少了一个小长假让新年的气氛都淡了许多。冲淡的新年氛围在医院里,就被稀释得更加不值一提了。

而滕梓荆的元旦是被哭声惊醒的。邻床陪床的中年女子伏在病床上哀哭,滕梓荆无法充耳不闻,起身帮忙按了护士铃——尽管他已经察觉到,病床上的病人已经没有了呼吸。

一阵喧闹之后,滕梓荆才仿若真正惊醒一般,发觉原来重症肌无力患者的死亡可以来得这么突然,又这么悄无声息。在所有人的睡梦中,就安静地死去了。他走到范慎床边,范慎像往常一样仰躺着,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仿佛安睡。叠放在被子外面握紧的双手却暴露了他的紧张。

察觉到滕梓荆的走近,范慎突然开口说:“全身上下的肌肉一块块地失去了机能,先开始只是不能动,后来就会不能说话,不能有表情,躺在床上像一具尸体;再然后胸腔也失去了收缩的能力,不能主动地呼吸,心脏也跳动得越来越微弱,直到某一个瞬间,一切都停止了。我就会变成一具真正的尸体——到这个时候,并不需要肌肉的大脑甚至还能利用多余的能量来思考——思考着,我死去了吗?我再也不能醒来了吗?我还能感知这世界,却触碰不到了……”眼泪从紧闭的眼角滑落,范慎带着哭腔说,“我害怕了,我错了,我之前能够自大地议论死亡,是因为我没有真的懂得死亡是什么,现在我不敢动,我害怕我能感觉到某一块肌肉比昨天更加无力,那意味着我距离真正的死亡又近了一步。我很怕,我害怕了。”

“我以前觉得,人死如灯灭,徒带给活着的人无限悲伤。而你告诉我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滕梓荆安静地坐下来,轻声道,“你告诉我作为活着的人的记忆,也是我留存的形式。”

“你死过三次,却没有一次见识到死亡真正的样子。”范慎果断拒绝了滕梓荆的安慰。

滕梓荆沉吟道:“我死过三次,对于那个世界的旁人来说是真真切切的三次。你又怎么知道我这次最终的死亡不是死亡真正的样子?说不定你也会穿越到一个新的世界。”

范慎微微扯了下嘴角:“我这幅身体,去了哪里能活下去呢?”

“或许是个医学很发达的地方,你这样的只要一炷香的工夫就能活蹦乱跳。”

范慎失笑,睁开眼睛看着滕梓荆认真地问:“我和范闲真的一模一样吗?”

“是。”

“你说,会不会我死之后,就成了范闲?你不是说他也有这个时代的灵魂吗,说不定那就是我。”

滕梓荆怔了怔,这个想法居然很合理。他笑道:“很有可能,说不定就是因为范闲早就认识我,才会对我青眼有加。”

范慎嗤笑:“如果我是范闲,一定不会让你死。”

滕梓荆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好一会儿方摇头道:“他当时,让我先走来着。”

如果还能见到你,这死亡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虽然那个你,并不认识我。

范慎感觉似乎有些安慰了,整个人稍微放松了一些:“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对宗教趋之若鹜——这是来生的希望吧。”

滕梓荆还沉浸在思考范闲是不是早就认识他的氛围里,愣愣地没有回应。

范慎握紧了拳头,注视着滕梓荆若有所思的面容,无声地说:“在这个世界活下去的余生,你也会记得我吧……我想咬开一个人的胸口在那里住下去,想作为记忆永远活在一个人的胸间……”尽管没有声音,后面那一句范慎也没敢继续念出来,那一句话是:“作为浑身是血死去的恋人的记忆。”(《世界在你不知道的地方运转》)

TBC